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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打算喝两杯酒,伊维塔先是陪我将车送回了家,再一起打车去了马里布。从我住的地方去马里布有将近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将近一百刀的车费令我有些心疼,但伊维塔坚决不让我与她平分账单。她说,本来就是她想去,请我陪她的,那么今天的车费和饮食都不能让我出钱。
我感到十分不好意思,我不习惯占女人的便宜,推脱了半天。但伊维塔眨眨眼让我别放在心上,说她的信托基金简直是个无底洞,这点钱根本对她造不成任何影响。“你的陪伴就是我唯一想要的。”她说起话来总是有种不自知的暧昧,是西西里特有的浑然天成的浪漫,让人心旌动摇,如沐咸咸的海风。
优步驶入马里布的时候,缓缓展开在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心跳不禁加快。车奔驰在著名的一号公路上,右手边是星星点点散布着各色房子的山坡,彩色的屋墙在丛林掩映中露出侧面,悠然安逸地坐落在起伏平缓的小山包上;公路左边却是悬崖峭壁,淡蓝色的大海与微微发白的天空在远处交际,是不同色度的蓝,几只飞翔而过的水鸟如同画家不慎在画板上甩下的白颜料。我打开车窗,高速行进的车辆使海风在我耳边形成了有韵律的嗒嗒声,头发也被吹得飞扬而起。我将下巴枕在窗边,眼神投向海天一线处那微妙且震颤的连接面。
“你看起来像一副画,克洛伊。”伊维塔说道。我回头看向车里的她,正横着手机记录我的模样。她红唇绽放的笑容如同盛夏才徐徐绽放的玫瑰,是身后车窗里呼啸而过的成荫绿树中的一抹红。我和她在海边的马路上,这个场景真适合拿去当手机广告,我不无自恋地想道。
到达乔弗里餐厅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有了下降的趋势。待我们在露台最旁边的位置上坐好,我的尼格罗尼和伊维塔的金巴利气泡酒(CampariSpritz)也端上了桌。我们两人倚在藤条制成的半扇形椅子里,透过面前攀着紫粉色花朵的黑色金属雕花栅栏空隙,看见橙红色的太阳一点点下沉,将周边的海水和天空都晕染成了它的色彩。
太阳那火焰般的光晕降落在海水上时并没有一瞬间熄灭,而是坚定地缓缓地沉了进去。太阳这么耀眼,海水会被灼伤吗?我突然感到一股悲凉从脚底骤然升起,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提醒了我——我怎么会接受伊维塔的邀请来看落日呢?我最讨厌的东西便是夕阳啊!
可能是和福宝在一起的日子太过舒心,我竟然全然忘却了自己对夕阳的恐惧。
“你在想些什么?”伊维塔从高脚杯里啜饮着橙黄色的酒,那颜色让我眩晕。
“没什么。”我故作镇定地摇摇头,“发呆罢了。”
“你在想他吧。你在想,这么美丽的日落,一定要和他一起来看一次。”伊维塔抿嘴笑道,竟有点阿莱茵打趣我时的揶揄模样。
“那你呢,伊维塔,你在故乡有特别的人吗tຊ?”
“西西里没有,但在巴黎曾经有。”伊维塔看向天边不知何处,“我们差一点就结婚了。但是上帝喜欢开玩笑,她嫁给了我的哥哥。”
我吃了一惊,霎时间摸不准五官各自该往哪里摆。
初高中时我曾经是一众女生的领头羊,她们多多少少都向我倾吐过内心的悸动和青涩的爱恋。上大学后,我不再愿意花时间去经营对我来说收益并不大的女性友谊,唯独走得比较近的女生袁笑语也和谈恋爱搭不上边,可以说我从来没有听过如伊维塔这般劲爆的感情故事。她这一句话要素过多,我都不知道该从哪里问起。
我斟酌了一会儿,挑了个最能显得我关心她而不是急着八卦的切入点:“那你和你哥哥还来往吗?”
“在那之前也没有什么来往,只有隔几年我才会在圣诞节回去一次。”伊维塔满不在乎地抖了抖满头秀发,“我是我们家族的‘黑羊’,是‘那个爱好古怪的女人’。他们除了给钱之外,与我并没有过多的关系。”
“听上去有些不近人情。”
“我并不在意。不用担心生计,已经是上帝给我的恩赐了。再说了,人不只有血缘家庭一种家庭,我可以去选择自己的家人。芮内曾经是我选择的家人,但是她有她的追求。她想要过更加常规的生活,希望得到父母的认可和祝福,我能理解。”
“那你之后还会放心地去选择新的家人吗?”
“当然呀。”伊维塔点头,“芮内并不是第一个伤了我心的人,这种事情我经历过很多次。但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芮内的选择并不能代表世上的其他人。下一个遇到的人很可能就是值得的那位,我不想因为自己过去的包袱而辜负了她的真诚。”
“那……可是你会再次受到伤害啊。”
“人活着就难免受伤。就像现在我们坐在这儿,你也说不清下一秒钟会不会地震引发海啸,巨浪把我们都吞噬了。那可就不只是心痛,而是命都没了。但我们要因为害怕这个可能性,就放弃来看夕阳吗?”
我闻言心里一酸,原来伊维塔也是家庭不幸福、感情不顺利的人。然而,在遭受了屡次挫折和打击之后,伊维塔仍然能敞开心扉去热烈地爱,我却选择了翻脸不认这个世界,残忍地利用目能所及的一切。
说到底我还是太懦弱了,相比之下伊维塔是多么勇敢。我意识到她身上那粗犷而博大的浪漫气质不只是为西西里的风沙所塑造,还因为她拥有一颗坚定而纯粹的心。
“真羡慕你。”我小声道。
伊维塔问,为什么?
“你还有勇敢地去爱人的心,但我已经畏缩了。和他在一起我很幸福,但无时不刻都在害怕,害怕这是暂时的,害怕有一天醒来一切都会消失,害怕我们不能到永远。”
“克洛伊,你和他的重逢是多么美好的事情,为什么要害怕?”
伊维塔深邃的棕色眼睛如小鹿一般纯净,有抚慰人心的作用。在她的眼神中我感觉自己好像可以被听见、被理解,一股倾诉欲油然升起。伊维塔像有股魔力似的,竟然让才认识不久的我对她生出了对旁的任何人都没有过的信任。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你会替我保密吗?
“当然,你的秘密在我这里是安全的。”
我喝了一口尼格罗尼,橙皮的香气在舌尖萦绕,浓烈的酒精刺激着口腔,我张了张嘴,终于说道:“我不是个好女孩。”
“从十九岁第一次失恋起,我就下决心再也不对任何男人付出真心。我和很多男人约会,收他们给我的礼物,一点一点看着自己的银行账户充足起来。有必要的时候,我甚至会和他们发生关系。我何尝不知道自己这和卖淫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但我无法控制自己,或者说我不想控制自己。我总觉得,陌生人之间是没有什么所谓的’爱‘的,有的只是互相利用和控制。与其将心捧出去给别人践踏,不如造一个假的心脏,还能卖个好价钱。
“四年以来我一直这么想,也一直认为我的做法无可厚非,直到遇见了福宝。曾经我认为比鬼魂还要玄乎的爱情,突然在他的身上有了切实的模样。他和我想象中的伴侣完全不一样,我总想着,我要为了钱而恋爱结婚,婚姻对我来说是谋取更好的物质生活的工具。但是福宝什么都没有,他甚至没我有钱。但我就是爱他,不可控制地想把一生献给他。
“我很矛盾,一边害怕有一天会被他践踏,一边又相信他和别的男人不同,他不会那样对我。和他热恋仿佛在坐过山车,前一秒还在沉醉在与他的甜蜜之中,后一秒便被自己的幻想吓个不轻。
有天晚上躺在床上,我突然哭了,因为想到如果有一天福宝不再爱我,我在路上遇见他,他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我,那该多令人心寒啊。就是这种没有来由的想象,竟让我哭了半个多小时才勉强睡去。这是从未有过的,我对他的感情比对曾经让我心碎的那个人还要浓烈千倍百倍。那个人对我造成的伤害已经使我花了好大的精力才得以疗愈,这次对福宝的感情,如果下场不好,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次振作起来。”
我一口气说道,伊维塔的表情一直严肃而认真,偶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待我讲完,她有些心疼地牵住了我的手。
“克洛伊,我们没有办法让别人一辈子不伤害我们。从理想的角度来说,我希望你的男友能和你修成正果,成为一对一生相爱且没有矛盾佳侣。但即使是相信爱情如我,也知道那样的事情发生的概率很小。
“曾经我也如同你一般,害怕进入一段感情,害怕爱人,但是慢慢地我理解了——你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来自于对未知的无法掌控,但其实不必如此,不必一直设想还未发生的事情。超出我们能力范围的事情只能交给上帝去掌控,你拥有当下这段彼此深爱的感情,就已经是被祝福的,是足够了的。
“爱情使人做的最愚蠢的事,便是让对未来失去的恐惧吞噬当下的幸福。”
伊维塔娓娓道来的声音笃定又坚决,我的心结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被解开了大半——她说得不无道理。只要此时此刻还拥有着,那便是美好的。何必要让预见不到的未来影响此时此刻的我们?
和伊维塔喝酒聊天的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便已经九点半多了。第二天还要写作业,我们赶紧打了个车回家。伊维塔坚持将我先送回楼下才兜去了她家。回程的路上,她告诉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任何人聊得如此尽兴过了,第一眼看见我时,她就预感到与我之间肯定会有奇妙的情谊。
我收到短信时心里很温暖,也告诉她,我们第一次单独出来聊天,我便将从来不愿意告诉任何人的事情都告诉了她,她有一种让我放松和信任的魔力。我们彼此约着下次一起去圣莫尼卡海滩的酒吧小酌聊天,便道了晚安。
回到家后,我跟福宝报了个平安,告诉他我要去锻炼了,便开始了我繁杂的晚间工序。我在镜子里面好好地观察自己,和福宝谈恋爱一个多星期来,我的腹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薄薄的肚腩。不知怎么的,我竟没有如以往那般感到慌张和焦虑,心里想着的是福宝肯定会觉得我的小肥肉很可爱。但出于习惯使然,我还是决定这几天少吃一些,免得肥胖一发不可收拾。
在终于完成了繁琐的护肤任务,躺在床上拿起手机时,我才发现微信里除了福宝发来的几首BoyHarsher的歌的链接之外,竟还有来自李菲菲的语音邀请。李菲菲给我打了十几条语音,但刚才我正一边听着《救猫咪(SavetheCat!)》一边锻炼,对来电一无所知。
也不知道她和夏浚译怎么样了?这些天忙着谈恋爱和上课,早已经把他俩的事情抛在了脑后。我清了清嗓子,赶紧将语音打了回去。
“妈妈,我刚才在涂脸,没有听见。”那边一接起来,我就赶忙解释道,生怕有一点点怠慢。
“澜澜,我要去找你。”
李菲菲的开门见山使我顿时慌乱了起来。来找我?找我做什么?我现在可没功夫陪她。
这么任性的话可是不能说出口的。我压下心中的抗拒,尽量耐心地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妈妈?”
“他和我离婚了。”
我的头顶宛若突然晴天一个炸雷,握着手机的右手顿时冰冷。我不可置信地问,什么?
“我前天签了字,他递给我的离婚协议书,我们离婚了。”
我的血液迅速凝结——夏浚译和我达成交易的基础就是他不愿李菲菲知tຊ道我们之间的事。现在他们离了婚,这表明他已经不爱李菲菲了吗?他如果不在乎李菲菲了,那还会继续给我钱吗?
我意识到自己有多自私,在养父母婚姻崩塌的时候却只想着自己上学的钱有没有危险。但没办法,除了我之外,不会再有别人为我着想。就算现在有福宝爱我,但我总不能问他要钱吧?他是万万负担不起的。
我打开免提,退出窗口看了看和夏浚译的对话框,他一句话也没有和我说。我稍稍安下心来——想必即便和李菲菲离婚了,他也不想让那样的丑事被她知道吧。他不至于那么不要脸。而且李菲菲如果真的知情了,那不知道会牵扯出多少事情来,夏浚译不至于为了这点钱而冒那种风险。
想到此处,我的心情稍稍舒缓,终于有了关照李菲菲的心思。
“怎么突然要离婚?之前爸爸不都回家了吗?”
“他说,厌倦了和我在一起的生活,他想要自由。”
我怔怔地听着,心中升起一股凉意。
我曾经认为夏浚译无论怎样品行不端,他对李菲菲的爱都会是永恒的,这也支撑着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被毒打的深夜。无数次在他的拳脚落到我身上、恐惧自己可能会被活生生打死之时,我都会闭着眼睛在心里安慰自己:他不会杀了我的,因为他不是一个完全的恶魔——恶魔不可能像他对李菲菲那样有那么深刻的爱。他心里的某处还是有那么一丝良知的,那良知会保证他不杀死我。
这个信念陪伴我度过了无数个因为伤口火辣辣地疼而无法入睡的夜晚,也度过了好些个在夏季用白色长袖蕾丝长裙遮身上伤口的白天。但今天,他竟然和李菲菲离婚了——他对李菲菲的爱竟然消失了,还是说其实所谓的对李菲菲的爱从来没有存在过?我的信念轰然倒塌。
他是个真正的恶魔,我竟然到现在才看清楚,只因为他曾经对李菲菲宠溺无双。我不禁震惊自己竟然如此容易被蒙蔽,并且感到十分后怕。
我想起高中有一次,他发现我给黄海伟买了礼物。那时候我还真心喜欢黄海伟,给他买了一套典藏版的《山海经》,花了大几百块钱。夏浚译知晓之后,将我的手用皮带反捆在身后,用拳头狠狠地砸在我的肋骨附近。也许是觉得我没哭,不够解气,他又顺手从一旁举起大理石餐椅,就要砸在我身上。我没有躲,因为我相信他不会这么做的,他不是一个完全的恶人。我认为他只是吓吓我,如果躲就代表我输了气势。
那天,李菲菲回家的门铃打断了他的动作。此刻想想,如果不是李菲菲,可能我真的已经残在了夏浚译手下。
我突然对李菲菲生出了一种同为共患难般的情谊。我不敢想象现在的她该有多崩溃——她的父母早已双双逝世,诗早就不写了,曾经一起喝茶的几个“闺蜜”也都是夏浚译生意伙伴的太太。此时他们一离婚,可以说李菲菲的世界里什么也不剩了。
虽然她还很有钱,但像我这种虚荣的女人都能在和福宝恋爱的短短几周内意识到,比起爱来钱有多苍白无力、简直什么都不是。那就更别说李菲菲这种视爱情为信仰的人,她现在一定自己坐拥一堆粪土,而世界一片虚无。
想到此处,我说:“妈妈,你来找我吧,我把地址给你。你买最近的一班机票,来了我们慢慢说。”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的这一决定将会带来怎样的后果。
放下电话后,我给福宝发信息说养母要来找我了。福宝赶忙问我,需要他接待吗?
福宝知道我从小对李菲菲的态度皆为假意讨好,并没有什么真感情,也知道她对夏浚译的暴行一无所知,从根本上来说也算不得他的帮凶。她只是一个幸运的女人,被整个世界宠到了现在。
福宝不大清楚我对她要来看我这件事持怎样的态度,说实话连我自己也不大明白。我本以为我对李菲菲虽然表面上亲密但是内心其实是厌烦的,谁想到这次她和我诉说离婚了之后,我竟感受到了一丝真切的心疼。
人真是情感复杂的动物。
李菲菲很快便订好了票,这周四下午三点钟到。我刚好那天和周五都没课,可以好好地安顿并陪伴她。
李菲菲不愿意住酒店,说空荡荡的房间让她害怕,非要和我一起住在家里。我依了她,打开亚马逊决定为她购置一些日用品。
就在我浏览着李菲菲在家常用的那款洗发水时,手机的消息中心里突然跳出来了一行通知,竟然是来自我写文章的那个网站的。
看着通知里的消息,我的一颗心飞速地狂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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