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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望舒关于妈妈的记忆其实已经模糊了,毕竟她的妈妈在她六岁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她,她也极少会在清醒着的时候去回想那个女人温柔的面容。
但是大概潜意识里还是想的,她时不时就会梦到她,有时候梦到她温柔地唤她月亮,有时候梦到她把自己抱在膝头,轻声细语地给她讲睡前故事。
蒋望舒的妈妈叫在她三十五岁的时候有了蒋望舒,那时候在他们这个小镇,大部分已婚的女人在二十五岁左右就生了小孩,三十五岁在那时候已经算是高龄产妇。
倒不是蒋望舒的妈妈不想生,而是她生不出来。蒋壮那时候迫切地想要一个儿子,他不惜用尽各种办法,甚至去所谓的神医那里开了偏方,但是她妈妈的肚子依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迫切变成了愤怒,愤怒变成了毒打,蒋望舒不知道,原来在她出生以前,她妈妈就已经开始遭受这样难以忍受的暴力。她妈妈是从遥远的地方嫁过来的,手无寸铁、无可依靠娇弱女子在面对从前儒雅绅士丈夫的暴力时,几乎是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只能吃着那所谓的神药,然后捂住自己那没有用处的、只能被拳打脚踢到疼痛难忍的肚子。
所以有了蒋暨。
那一天天刚刚蒙蒙亮,蒋壮就出了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不知从哪儿喜笑颜开地抱着一个小小的男孩走进了屋里。
刚刚遭受了暴力的女人无力地蜷缩在床上,微微睁开眼睛看那小男孩的模样,他还很小,大概三四岁的模样,还未张开的五官已经能看得出端正和俊郎,那双眼睛炯炯有神,无视蒋壮喜笑颜开地逗弄,只警惕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她当即惊出了一身冷汗:“你去哪里抱的孩子?蒋壮,这样是犯法的你知不知道?”
蒋壮的脸当即就阴冷了下来,但大概是喜悦占了上风,他竟然只是不耐烦地瞥她一眼,没有动拳头:“你怎么说话的?这是我正儿八经去福利院抱的好吧?不信你明天自个去城南福利院问!还不是你那个破肚子——”
“算了!”蒋壮喘了口粗气:“你瞧瞧这孩子,”他泛黄的指甲掐了掐怀里男孩的脸,随即满意地嬉笑一声:“跟我长得多像!福利院的院长都说我们有缘呢——这简直就是我蒋壮的儿子!”
蒋壮疯了。床上的女人只剩下这个念头。但是瞧见蒋壮这喜悦的模样,这孩子应该也能转移他一会注意力,让她得以少挨点拳头。
她又看了那小孩一眼,那小孩依然睁着炯炯有神的眼睛,不哭不闹,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真的有超乎年龄的镇定。
但是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女人这样想着,有些疲惫地想要闭上眼睛,耳边却又传来蒋壮一惊一乍的吼声:“诶!得给他取个名字——”
“喂。”他伸出脚踢了踢床上半死不活的人:“你不是读书多吗?给我儿子取个名字——”
她没有看那个小孩,沉默了一秒,她哑着声音开口道:“叫蒋暨吧,既日一的那个暨,象征太阳初升。”
太阳初升,是最后的希望。
“这个寓意不错。”蒋壮又喜笑颜开了起来,然后抱起小孩颠了颠:“这名字阳刚,一听就是我蒋壮的种!”
女人觉得讽刺,她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小孩身上,谁听来都会觉得可笑至极。也可能是因为,在这一刻,这个小孩确实为她挡下了几分苦难。
这几年来,她一直在想办法离开,但是她一是没有经济来源,二是鲜少有出去的机会,当年她为了和所谓的真爱结婚又和家里断绝了联系,她没有脸再去求家里人,所以离开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
但是她下定决心要走。
可是在有了蒋暨的第二年,她怀孕了,生下了一个小女孩。
她给小女孩取名叫做望舒,望舒望舒,她希望她能像月亮一样纯白无瑕。也藏着一点隐秘的希冀,她也希望这样一个和蒋暨名字相对应的姓名,能让这个小男孩往后在她不在的时候,也保护保护她。
可是怀中的婴儿是那么小、那么脆弱,那是她怀胎十月孕育出来的生命啊,会咿咿呀呀地咬住她的手指,会乖巧地对着她笑,她突然就舍不得离开了。
但是生了小孩后,局面也没有改变,蒋壮很不待见她,因为她是个女的,没能续他老蒋家的根,即便蒋暨也姓蒋。
这几年蒋壮也越来越不待见蒋暨,因为他觉得这小孩的眼神太可怕,怎么逗弄也不笑,总是木着脸,睁着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着你。所以蒋壮看他越来越不顺眼,有时候也连着蒋暨一起打,说他是白眼狼,说他天天端着一张死人脸来吃白饭,小男孩不过五六岁,就已经被迫学会了几乎所有的家务活。
女人有时候心软看不下去,也会拦一拦,当然拦的后果是她会被打得更惨,而且男孩也不会跟她道一声谢,他似乎天生就有着和他们之间的疏离感。
但是有了蒋望舒之后,她再去护蒋暨的时候,有数还会连累蒋望舒也受伤害。那也是小男孩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他的身上明明伤痕累累,却仍然对她摇摇头,轻声说了一句:“护好妹妹。”
她心惊于男孩的早熟和沉着,却也在心里觉得庆幸,有了男孩的保护,她的女儿应该会好过一点。
于是她就怀着这样自欺欺人的念头,在蒋望舒六岁的时候离开了。
那时候蒋望舒大概已经记事了,也可能小女孩比她想的还要早熟,要不然也不会在她要离开的时候抱住她的腿,泪眼朦胧地问她:妈妈,你要去哪里。
她的喉咙口哽住,“我”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只是强撑起笑容告诉她:“妈妈去给你买巧克力。”
那时候的蒋暨已经十一岁了,他比他当年的模样还要成熟沉着,他就那样站在蒋望舒的身后,沉默地看着她,那双眼睛看得她心慌地撇开了头。
小小的蒋望舒似乎是懂的,她死死抱着她的大腿不让她离开,女人却越来越着急起来,再不走,蒋壮就要回来了,一切都要来不及了。
在她无计可施只能伸手去推蒋望舒的时候,蒋暨开口了,他轻声叫蒋望舒:“月亮,到哥哥这里来。”
她的手堪堪地落在空中,她向蒋暨投过一个复杂的、包含着感激的眼神,蒋暨却没有看她一眼,只是轻声唤着他的妹妹:“月亮,来,哥带你去买红糖糍粑。”
蒋望舒抱着她腿的力道一松,她踉踉跄跄地朝蒋暨走过去,蒋暨牢牢地牵住她的手。
女人不敢再耽搁,只能大步迈向门口,在离开之前再遥遥地看这里一眼——她的女儿没有哭,刚刚牵着她手的男孩正蹲在地上给她穿鞋子,似乎真的打算带她出去买红糖糍粑。
她松了一口气,又觉得这口气松得太早。蒋壮在不久后就会回来了,发现她不见了以后,他们还会这么好过吗?
可是......可是......她真的要坚持不住了。她的身上早已经伤痕累累,精神也几近崩溃,再在这里待下去,她不是被蒋壮打死,就是先疯掉。
对不起,望舒。
她含着泪在心里说,对不起,女儿,我是全天下最自私的妈妈。
可是蒋望舒真的不懂吗?几乎是在女人背影消失的一瞬间,她的眼泪就决堤了。
因为只有蒋暨在她身旁,所以她哭得肆无忌惮,哭得歇斯底里,好像要把天都哭塌了一样,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妈妈走了,妈妈不要她了。
蒋暨抬手给她擦眼泪,一边擦一边告诉她:“没关系,你还有哥哥,以后哥哥保护你。”
“保护你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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