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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茴今日穿了件浅粉的织金云肩对襟暖袄,下搭着一条凤鸾云纹的灰蓝织金裙。外面裹着一件石榴红的曳地斗篷,毛茸茸的白边随着细风拂倾。她一双手大部分藏在浅粉的袖中,只露出捧着海棠袖炉的指尖儿。
初升的晨曦在她身后温柔洒落,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影。
她站在暖阳里,而他站在阴影里。
沈茴安静地望着裴徊光。仔细地、努力地去从他的眼睛里辨别他的情绪。可她发现这是徒劳,他漆色的眼底寒潭深深无底,她探不到。
整整一晚,沈茴都在想着怎么与他说。是按照刘嬷嬷教的眼尾略挑含羞带媚,还是学丽妃那般香风阵阵素手如勾,亦或是如书中那般温柔相待潜移默化。
可当裴徊光真正站在她面前时,她准备了一晚上的那些含着技巧的所有说辞都没有用上。
她就这样望着他的眼睛,真诚地坦然地将她的想法刨开,告诉他。
话一出口,沈茴是有些后悔的,后悔自己的笨拙。她大概做不成勾引人的狐狸精,也还没学会美人计,只能直白地做交易。
她什么筹码都没有,除了皇后的身份。
可是如今望着裴徊光的眼睛,沈茴的后悔只是一瞬。她觉得自己这样直白说出来没有错,没有什么小算计能躲得过他的眼睛。
她费尽心思去勾引恐怕在他眼里,倒像是小孩子玩笑般的伎俩。
可是他不说话,没有给她答案。
沈茴望着两个人之间的细雪慢悠悠地飘落,终落在积雪的青砖上。她的视线也跟着那细雪慢慢下移,最后垂下了眼睛。
她眼睫长而卷翘,一片细雪落在她的眼睫上,很快化开,她的眼睫便有些湿了。
裴徊光忽然笑了。
沈茴立刻抬起眼睛去看他,到底是带着几分小紧张的。可她没有看懂裴徊光的笑。
匆忙间,沈茴看见王来在院门口张望着,大门外有许多东厂的人等着裴徊光。她知道没有多少时间了,她得说些什么,便说:“今日恐有大雪不宜赶路,大抵是要在别宫再留一日。刘嬷嬷没有跟来,掌印晚时得空可来授课?”
一直到许多年后,裴徊光都记得这一日的沈茴。她站在暖阳里,用最干净的眸子望他,说着最粗糙笨拙的勾引之话。
而此时的裴徊光只是笑笑,说:“咱家办了案要回宫复命。”
她“喔”了一声,垂下眼睛,情绪藏了起来。裴徊光只能看见她握着海棠袖炉的指尖儿抠了抠袖炉上嵌着的白鹿浮雕。
裴徊光转身,大步往外走。白月的棉氅卷了一道凉风。
裴徊光接了王来递来的马鞭,翻身上马,带着东厂的人浩浩荡荡地往山下去。
宫中的奴,太监们挨了那么一刀,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老死宫中都算善终。可宫女们不一样,宫女到了年龄,是可以出宫的。在这宫里,宫女和太监搭伙过日子很常见。
宫女看不起太监,却被太监们欺负。
太监们呢,欺负宫女何尝不是一种同为奴,却对宫女可以出宫的嫉妒。
宫女虽看不起太监,有的却要倚靠个有本事的太监寻个短暂的庇护,她们大抵都是想先忍着和太监们过几年,到了年龄出了宫就自由了。她们出宫之后是绝对不会让旁人知道自己在宫中曾当过太监的对食。那多不光彩啊,简直是耻辱的过去。
甚至也有容貌姣好的宫女不想被皇帝宠幸,就会主动去寻个太监当对食。
不管是嫁了人的美妇人,还是沦落过的妓,皇帝都不介意。可是皇帝不会宠幸太监们用过的。
脏。
也曾有宫女巴巴往裴徊光身边凑,甚至是妃子。裴徊光想了一下,那至少是五六年前的时候,甚至更早些。如今,已经没有哪个宫女或嫔妃敢打他的主意了。
沈茴站在檐下,目送裴徊光离开。直到马蹄声都听不见了,她才抬步往太后那边去。她没有带沉月和拾星,只阿夏跟着她。
阿夏差点没压住自己心里的震惊,一路上,几次偷偷去看沈茴。这样的一个帝王,如今宫中人人自危,沈茴虽是皇后,也不见得平安。阿夏暗暗琢磨着难道是皇后前日听了那几个宫女碎嘴才有了这想法?她在心里默默觉得皇后恐怕要失策,宫里都知道掌印不好这口。
阿夏却不知道,沈茴并非受那几个宫女影响。在更早些,她已有了这个想法。
沈茴由桂嬷嬷引着,进了太后寝殿,行了礼,太后强打起精神,让她到身边坐。
太后满头华发,精神也不太好。忧虑几乎写在脸上。
沈茴刚坐下,太后与她客套了两句,就去问桂嬷嬷:“裴徊光下山去了?”
“是。带着东厂的人下山了。”
太后叹了口气。半晌,才恨恨地说:“这死阉人,简直不知哪里派来的邪魔,要毁我大齐江山!”
她又吩咐:“让锦王先回王府去。年前在府中安生待着,若无诏,无事勿出府。也不用再来哀家这里问安。”
“是。”
太后又补了一句:“让他在府里也小心些!”
“是。”桂嬷嬷应了一声,掀开帘子出去传话。
沈茴安静地坐在一旁。
太后这才将目光落在沈茴身上,开口:“哀家很喜欢你长姐。皇帝还没有登基的时候,她便嫁了过来。那时候,皇帝很听你长姐的话。你可知道?”
“那时候臣妾年纪还小,且不住在京中,所知不多。”沈茴温声细语地答话。
太后招了招手,叫沈茴坐到她身边来,把沈茴的手放在掌中拍了拍,说:“哀家一直觉得沈家的女儿是极好的姑娘。皇帝立你为后,倒是这两年难得的一件明智事情。后宫妃嫔虽多,可那些妃子不过都是妾,只你一个是妻。你在皇帝身边要多劝着些……”
太后絮絮说了好些话,大体意思是让沈茴好好当这个皇后。
沈茴乖巧地一一应下。
当初她捧着凤印时,不是没想过好好做个母仪天下的皇后,担着“妻”的职责,劝谏着皇帝。可在她入宫那一日,她亲眼看着皇帝的荒淫暴戾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个皇帝不是她这个皇后能掰正的。甚至,她连保命都难。她不能死,不能死在父母前头。
她已经不是沈家所有人捧起护着的幺女了。
那一日皇帝打量沈鸣玉的目光让沈茴心惊。兄姊不在,父母年迈,哥哥唯一留下的女儿还小。
她已经是沈家最大的孩子了。
她在很努力很努力地学着成长,让自己变成可以保护家人的大人。
本来她在见到齐煜的不争气时,沈茴是失望的。可是当她走近,看见齐煜酷似二姐姐的眉眼,她心软了。她想着这孩子年纪还小,也许可以教好呢?他不仅遗了昏君的血脉,也会遗了二姐姐的良善宽仁啊!
那么她是不是可以……杀昏君,扶幼帝,稳根基,再除奸宦!
她要做的,哪里单单是寻庇护。
她现在一无所有,只有皇后的身份,还有人人都夸的样貌。
窗外响起一阵鞭炮声,紧接着是小太监的求饶和小殿下的笑声。
——齐煜又开始胡作非为了。
沈茴悄悄去看太后的神色,见她习以为常,似乎没有要去管制小殿下的意思。
沈茴在来别宫之前,曾以为小殿下养在太后身边一年,比在宫中强上许多,太后会教养他。
直到昨天晚上见到齐煜,沈茴才恍然,原来太后并不是真心对这个孩子。太后有没有故意养歪齐煜,沈茴不敢揣测。
可沈茴明白太后不止一个儿子。她这次来接太后回宫,不是还撞见了锦王和锐王?
沈茴起身,说:“母后,我去看看小殿下。”
太后点点头。
沈茴走到外面,立在檐下望向齐煜。齐煜已经不玩鞭炮了,他拿了个陀螺在玩。他也看见了沈茴,瞥了她一眼,就收回视线继续玩。
齐煜开开心心地玩了好一会儿,抬起头的时候,发现沈茴还站在檐下看着他。齐煜皱皱眉,不理她,继续玩自己的。他丢了陀螺,去骑小太监“驾驾驾”。
整个上午,齐煜变着花样玩耍,每次抬头都能看见沈茴望着他。
他努努嘴。
下午,他跑去后山玩,不经意间抬头,发现沈茴坐在月门旁望向这边。
“看看看,有毛病!哼!”齐煜扔了手里的九节鞭,气呼呼地跑回房间睡大觉去。
沈茴没有再跟去了。
“我小时候可羡慕别人可以四处跑跳,我连下床都得奶娘准允。”
“娘娘如今已大好了。”阿夏宽慰。
沈茴搓了搓手,驱驱寒,扶着阿夏的手起身,往回走。她听见马蹄声,望向山下。东厂的人乌压压一大片,正往别宫赶来。
沈茴一眼看见为首的裴徊光。他那一身红衣实在显眼。风将他的棉氅朝后高高吹起,原来月白的棉氅里子是红色。马速那样快,他连马缰也不握,抱着胳膊的样子甚有几分不和谐的悠闲。
回了屋,沈茴接了沉月递来的热茶,又让阿夏去打听消息。
阿夏很快回来:“掌印直接进了太后的寝殿要人,外面的人听见太后连连怒斥放肆。掌印还在殿内,未出来。”
“去等一等,若他出来带句话。”沈茴说。
“什么话?”
沈茴皱起眉来,琢磨了好一会儿,才说:“不必带话,等着就行了。”
他看见她身边的人过去,自然懂的。
一个时辰之后,沈茴才得了那边的消息。没想到锐王竟真的躲在太后的寝殿里,此时已被东厂的人五花大绑着带走了。
沈茴坐在窗下,忐忑起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就在沈茴要放弃时,她从开着的轩窗看见了裴徊光的身影。
她慢慢弯起了唇,吩咐:“沉月,去准备沐浴的热水。”
她坐在窗下望着裴徊光踏着月色而来,一步步走近。
有那么一瞬间,沈茴生起了对未来的恐惧。她很快将这一瞬生起的恐惧压了下去。
当裴徊光立在窗外时,沈茴暖起眉眼,望着他的眼睛,说:“本宫带的宫婢不够使,烦劳掌印了。”
两个小太监正抬着烧好的热水往盥室去。
裴徊光看了一眼,收回视线时,屋内的沈茴已经起身。
木门被推开,“吱呀”声拉得绵长又沙哑。红灯笼轻晃,灯下的沈茴缓步朝他走过来,她抬手,等他扶。
裴徊光冷眼看她,视线渐下移落在她抬起的手,半晌,将小臂递给她让她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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