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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 年 3 月 31 日,双尸案发后第十三天。
  任继霞睁开双眼,发现眼前是个新房间。屋内没有窗户,四面墙壁都镶着一面镜子,头顶吊着一盏刺眼的白炽灯。灯光经过镜子的折射,照得她头晕眼花。
  她感到前额和全身的关节像插了把尖刀似的疼,胃里也因为饥饿,火烧般难受,但她还是强迫自己回想之前发生的事。
  她记得自己是和黄文斌一起,被关在一个满是灰尘的财务室里。房间里有几个文件柜和一个很大的保险柜,还有一大桶饮用水,却没有食物,把他们饿得头晕眼花。
  再加上她和黄文斌的身上都没有表和手机,昏头昏脑的,也不知道究竟被关了多久,直到有一天屋外传来很响的枪声。接着,有个男人冲进来,拉着他们穿过一片农田,上了一辆面包车。再后来,她就想不起来了。
  不过,她依稀记得那个男人四十来岁的年纪,浓眉、深眼窝,一双黑沉沉的眼睛泛着冷光。他的个头虽不高,身材比例却很好,上唇上还留了两撇很好看的八字胡,举止也并不粗鲁。
  单从相貌上看,那人真不像个坏人。要是多接触几次,说不定能说动他放了自己?想到这里,她甩了甩头,又振作了些。
  随着知觉的一点点恢复清晰,她这才看清黄文斌歪躺在斜对过的长桌后面。他蜷缩着身体,脚上的棕色金利来皮鞋还是离婚前她在步行街买的。十年了,没想到他还没穿坏。
  “黄文斌!”她喊了一声。
  对面的黄文斌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长桌上的一个小音箱里却传来滋滋的电流杂音。
  “你好啊。”一个阴沉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在房间里回荡。
  “你是谁啊?干嘛把我们拽来拽去的,要命还是要钱,给个痛快话!”她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沙哑嗓音,几乎怀疑不是自己在说话。
  “挺有骨气的嘛,可是怎么会结两次婚呢?而且每次都在婚内出轨。第一次和黄文斌,第二次又是郑友全。你是离不开男人,还是很享受那种背叛别人的感觉,还有点上瘾?”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音箱里传出几声怪笑声:“美好的东西之所以美好,是因为有丑陋的东西对比。既然婚姻就是为了考验人类的忍耐力,出轨也不过就是让这种无聊的考验过程变得有意思一点,没什么大不了的。
  比如,有些既自卑又敏感的人,需要时刻被人赞美、认可,于是就用出轨来获得伴侣的关注。”
  “你知道个屁。别搞得好像很懂似的。我不需要你在这里上课。说吧,你到底放不放我们出去?”任继霞豁出去地颤声问。
  “现在还不行,得等你们做完题。”音箱里的声音依然带着一份半开玩笑的戏谑。
  “做题?什……么意思?”
  音箱里传来更响亮的一串笑声,笑声过后声音重又恢复低沉:“很简单,你们谁在规定时间里杀死对方,谁就可以走。怎么样,这是不是一道选择题?你死还是他死,你选哪个?”
  “我不选,你这个疯子!警察迟早会来抓你的!”
  “这年月,谁是疯子,谁不是疯子,还真不好说。有的人什么都有了,却看不见自己。看到这四面镜子了吗?最起码,在这里你还能看见你自己。到了外面,你就只能成为别人,和住在疯人院没什么区别。”
  音箱里的声音充满蛊惑力,任继霞真的不由自主地看向对面镜中的自己——一个面色憔悴、身材微微发福,已然正走向衰老的女人。
  “不,我不要看,你快放我出去!”
  音箱里传来一声短促的叹息:“你才回南山,还不知道吧。在你之前,已经有两对人选过了,包括跟你好过的郑友全。他可比你狠多了,把他那个姓孙的小领导捅成了马蜂窝。”
  “郑友全……杀人?”任继霞使劲儿回想记忆中郑友全的样子:宽宽的方脸,着急起来,脸就憋得通红。嘴巴也不会哄人,可是那方面比黄文斌还要强。
  二十几年前,她还在五中食堂上班。只要轮到郑友全值班,她就找各种借口,偷偷摸摸地溜去值班室。
  每次一进屋,没说几句好听话,他就开始扒她的裤子。直把她折腾得腰酸腿软才放她出去。只是,那人除了在床上强。下了床,就是个锯了嘴的葫芦。居然会杀人?
  “没想到吧?还有一对小情侣。男的是个公务员,从小好好学习,是每个小镇青年的榜样。女的在口腔医院上班,娇生惯养长大,经不起一点风浪。你说,这两个人最后谁活,谁死呢?”
  还没有等任继霞回答,那声音又自顾自地继续说,“答案是娇气公主杀死了小镇模范青年。是不是很意外?可你知道,公主是怎么赢的吗?
  她对小镇模范青年说——我知道你背着我,还和别的女人好。可是那个女人除了你,还有好多男人。小镇青年就放弃了求生的欲望,一心想死,被公主连捅了五刀。
  “好了,现在轮到你了。你是想学郑友全,还是小镇好青年呢?其实,黄文斌对你还不错。十年没见面,还肯借给你三十万的男人不多了。
  就是他包里还收着两瓶乖乖水和一台高清数码摄像机。你说,要是那天晚上你们见了面,他是打算跟你重温旧梦,还是想灌醉你,给你录点情趣视频,以后好威胁你呢?
  两个小时前,我把那些药给他自己喝了。你在长沙还有火锅店要开,那可是你赚养老本唯一的机会了。好好想想,既然他对你不仁,不如……趁他还没醒过来,杀了他?”
  “不要……我不要听!”任继霞终于捂住耳朵,失声啜泣起来。
  “药效最多维持四小时。天一亮,要是你还不动手,谁死谁活,那就很难说了。”音箱里又是一阵噪音,接着便安静下来。
  任继霞瞪着音箱,真想冲过去把它砸个稀巴烂,可她长时间没吃东西,全身都使不上劲。怎么办,真杀了黄文斌?以前黄文斌为郑友全的事打她,又找她离婚的时候,她真恨不得他出门就被车子撞死。
  可那都是气话啊。一夜夫妻百日恩。而且,她记得黄文斌还有个儿子,在一家大公司混得还不错。那小子从前就不待见她,要是她真杀了他爹,他还不得追到长沙找她拼命啊。
  但是,现在她不动手,一会儿黄文斌醒过来,会不会对她下手?
  不,还是喊醒他,想想怎么一起逃出去吧。她猛力擦掉滚落脸颊的泪水,定了定神,然而紧接着却惊得几乎又叫起来。
  刚才还蜷在对面的黄文斌已经不见了。与此同时,一连串像是动物的喘息呻吟声却从她的背后传过来……
  深夜,西郊外的一处院子里。早春带着寒意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周遭却愈加阴冷。四下里安静极了。
  邹长明站在院子中间的一棵银杏树下,戴着一副毛线手套,挥动铁锹,正在挖一个大坑。
  一具尸体躺在不远处一个回字形的小水池旁,双腿诡异地向后弯曲着。尸身脸朝上,泛着青灰色,睁着双眼,大张着嘴,仿佛正惊愕地直视天空。
  二十分钟后,邹长明挖得差不多了,爬出坑,去拖那具尸体。静夜里,那双腿脚在地面上沙沙地颠簸着,发出此生最后的动静。脚下的草地也被覆上了一行血印。接着,随着一声闷响,尸体被扔进大坑,弧度犹如新娘在喜宴上向人群抛掷手中的捧花。
  挂在树梢上的半轮明月无声地斜移到树梢上,邹长明拿起铁锹,开始填土。沙土很快覆盖住死者的头面部。
  一个黑影走过来,站在银杏树下的暗影里,望着深坑里的死尸:“这么快就埋了?还以为你会再演一出好戏呢。”
  邹长明停下来,扶住铁锹,看向那人:“戏这辈子早就看够了。再精彩的戏码,闭着眼,也能猜到结果。”
  那人哂笑。邹长明却又说:“我该做的,都做完了。剩下来,就靠你自己了。”
  “嗯,明天我就安排你离开南山。”
  “去哪儿呢?还是别为我费心了吧。”
  “你不走?咱们从决定的那天,不就说好了吗?留在这儿,太危险了。”
  邹长明看了那人一眼,没有接茬,沉默着继续挖坑。
  那人却又自顾自地说:“去温哥华吧!嘉嘉在那儿适应得还不错。寄宿的人家是一对夫妻,有两个儿子,对他都很好。他也很努力。夏天就要转到 UBC 去。已经通过了申请,都收到转学分报告了。你放心。”
  “嗯,他也二十了,早就成年了,我有什么不放心的。”邹长明继续挥锹,只是加快了速度。
  那人紧盯着他:“我还以为你会替家里那位打算一下呢。”
  “她比我小十几岁,离了我,可以再嫁。半路夫妻,散了便是。”
  “那你就这么丢下人家,连个交代都没有?”
  “那天晚上事发突然,我能有什么办法。郑昕被警察盯上,自己都不知道,却把我们的计划都打乱了。要不是我反应快,现在就跟她一样了。”
  “郑昕那个女儿手术也很顺利。收养她的那对夫妻人很好,也很喜欢她。她将来会比她妈幸福。”
  “那就好。我答应过她,一定给孩子安排一个好去处。也算没辜负她。其实那时候要不是她自己跑来找我,说她急要一笔钱给女儿治病,我真不想用她。她和郑友全、郭平的关系都太近,很容易被盯上。你偏说她只认钱,好掌控,又是受害者家属。”
  “一切皆有变数,这也是没办法。 她知道的太多了。不过我听说她还躺在一中心的抢救室。”
  “是么,要不要我再去一趟?”邹长明微微侧过头,看见那人紧蹙着双眉,脸色被月光照得惨白,还是有些不忍。
  “这个时候你去太冒险了,我会处理的。”那人说完,就走了。
  邹长明仍旧弯下腰铲土。沙土掩埋掉那堆皮肉和血骨后,他扔了铁锹和手套,又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着。烟头一明一灭间,往事也在心头重新浮现。
  1998 年六月下旬的一天。
  邹长明下班回家的路上,骑着二八大杠路过金湖公园,看见一个浑身缠满纱布的女孩站在湖边,低头呆望着湖面。
  他从女孩厚墩墩的背影和歪头发呆的姿势,认出她就是前几天他和师傅调解的一起校园暴力案的当事人洪橙。
  那个案子事实清楚:四个男孩把洪橙诱骗到水泥厂,强行脱光她的衣服,用手打她耳光和身体,再泼砂浆水到她身上并且拍照。其中一个还企图对她实施猥亵行为。只是两天后,爸爸才陪着她来报警。
  当时的主犯白烁是南山市知名企业家白彦的儿子,来说情的人不少。弄得师傅杜田宇很为难。而且,师傅还告诉他,这个洪橙和白烁都是他女儿的同班同学。
  洪橙爸爸本来一直坚持要追究四个男孩的责任,可是半个月后,突然又改了口供,把猥亵那一条给去掉了。并且很快来到所里,同四个男孩的监护人一起在调解书协议书上签了字。
  那天邹长明也在。当时,他就觉得这爹也真够窝囊的。那四个男孩从所里放出去的时候,态度嚣张。连他都看不过眼,心想这女孩以后在班上肯定还会被他们欺负。
  此刻,看着她的背影,他有点担心她会不会想不开。他已经骑过去八百米远,想了想还是返回湖边,把自行车停在一棵树下,向她走过去。
  “孩子,你爸已经签了调解书。那些人也知道错了。以后再不会那样对你了。”
  洪橙抬起头,表情麻木地望了他一眼。沉郁的眼神里满是忿恨和不解,好像在反问“是吗?”
  她的目光让邹长明不由得全身一震。他依稀记得自己曾在另一个孩子的眼里也看过同样的眼神,那是他办过的一件入室杀人案。凶手深夜闯入被害人家里,拿刀逼着被害人的孩子选择留爹还是留妈。唉,真是作孽,大人的纷争,为什么总要波及孩子呢?
  见她不说话,他转身正要离开。
  “叔叔,你说老天爷有眼睛吗?”洪橙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轻得不像是在问他,倒像是在自言自语。
  “当然有啊。”他再次转身走过去。
  “可是为什么那些人都过得好好的。你们不去抓他们,老天爷也不去收他们。我妈那样的人却不在了?”洪橙望向湖面,喃喃地说:“我爸总教我要善良,不能伤害别人。可那些人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是不是我爸错了,善良,其实根本就没什么用?”
  邹长明看着她,心头酸楚。他在洪橙面前蹲下身,直视着她的眼睛:“叔叔答应你。假如他们几个将来还做坏事。老天爷不收,叔叔也帮你收拾他们。”
  洪橙望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邹长明看见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火花,但很快又熄灭了,就像飞蛾扑进即将熄灭的烛火中,只获得一瞬间的灿烂,便复归于洞穴般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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