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一波三折,在 1 月 22 日大年二八这个黄道吉日,丰收项目终于交表了。
主席还在医院,林延便是印刷商里公司最大的领导。他开了香槟,两家投行的 MD、审计师的合伙人、境内律师的合伙人,以及尹荷、戴文、谢莉等人,都众星捧月地围在林延身边庆祝。乔安也合群地拿了杯香槟,抿了几口,在谢莉的眼神示意下说了两句不轻不重地场面话。她很快就被挤到人群之外,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尹荷、戴文和谢莉也拿着酒杯坐在她身边。
谢莉道:“今天晚上主席要去深圳看病住院,公司的人马上坐高铁离开。投行的人也要撤了。看来今天晚上不会有庆祝宴了。”
一般项目交表后,发行人都会宴请项目中介。这往往会成为各方跪舔发行人的表演。乔安听到免去了这种让人头大的社交环节,松了一口气。
尹荷道:“这个项目不容易,大家都受累了。今天晚上我请客,大家一起吃个饭。”转而吩咐戴文道:“你去打电话订个餐厅。”
戴文道:“行,不过我估计要提前撤。我订了晚上的红眼航班,要回去收拾东西去机场。”
“你要去哪?”乔安问。
戴文说道:“先去北京,然后回老家。我本来圣诞就想休假,被这个印刷商一下推迟到春节。”
“戴文也辛苦了。”谢莉说道。
“大家都辛苦。”戴文说着,起身去给餐厅打电话。
他前脚刚走,林延后脚就来到这边,手里端着酒杯,里面金色的香槟喝了一半。他人模人样地对尹荷和谢莉说:“这个项目能够交表,多亏了各位的专业精神和辛勤工作。我知道你们作为我们公司的律师,是最尽心尽力的。我现在代主席,感谢 A&B 团队的努力和支持。我们理应请大家吃顿饭,好好犒劳犒劳大家,但是主席他身体有恙,我们团队的行程也安排得很匆忙,看来只能下次了。”
“林总,您客气了,这都是我们该做的。能和公司合作是我们的荣幸。”尹荷站起身来,举起酒杯,“我也代 A&B 感谢公司对我们的信任。”
事实上,公司对 A&B 不仅不信任,林延还三天两头地拿 A&B 开刀,对他们的工作有种种不满。A&B 也说不上重视这个客户。从项目启动到交表,A&B 来头最大的合伙人尹荷仅出现过寥寥几次,并没有把精力放在这个项目上。
然而种种龃龉,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略过了。酒杯中的酒香萦绕着,气氛中似乎也弥漫着轻松而欢喜的气氛。林延放下酒杯,带着点故作轻松的笑容,道:“不知道乔律师有没有和各位提起过,我和乔律师是学生时代的老相识。”
一时间,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乔安身上。乔安也作出假笑,说道:“确实。没想到,几年不见,老朋友就变成了客户。”
乔安和林延的关系只是和谢莉提起过,尹荷并不知情。她立刻嗔怪道:“林总,这不能怪我们看不出来你和我们乔律师有交情。您对我们乔律师可是一点都没有手下留情啊!我记得前几天,您还当众摔了我们乔律师的招股书,当时说什么来着?”
“写的是什么狗屁。”乔安帮她接上了。
交表后,没有人再计较在印刷商期间的激烈的矛盾。在场几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把林延那次不太体面的发火当成了一件趣事。林延也跟着笑,说道:“乔律师,我必须和你道歉。不过你也应该知道,我这个人脾气一向不好。而且我这个人,工作就是工作,在工作场合是不讲人情的。”
“这也算是一种专业精神。”尹荷圆场道。
“我今天晚上要陪着主席去深圳。”林延说,“来不及和乔律师叙旧。乔律师,现在要不要找个地方聊一下。”
乔安没有借口推辞,只好起身,跟着林延走到印刷商的一个电话间。
关上电话间的玻璃门,乔安也懒得再作出笑容。她不客气地说:“你又搞什么鬼?”
电话间空间很小,林延和乔安之间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乔安的后背紧贴着墙壁,抱着两条手臂,一脸防备。
林延把酒杯放在小桌上,说道:“你这么怕我做什么。”
“有你在的场合,我觉得不自在,不是很正常吗?”乔安说。
“今时今日。”林延顿了顿,“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恭喜你梦想成真,当上了 CFO,”乔安略带讽刺地说,“早就应该恭喜你的,不如现在补上吧。”
“你是不是很意外?”林延笑了笑,问道:“你从来不相信我的能力。”
“我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乔安反驳,“我应该早就说过,我不是你,我不会以打击别人的梦想为乐趣。”
“你没有怀疑过,也不曾相信过。”林延目光沉沉地看着乔安,“你只是不在意。”
乔安有点意外——他们之间的烂账,早就算不清了。但是如果要是算旧账,也应该是乔安算林延的旧账。他对她的亏欠和伤害,乔安如果要是细细算起来,可以说上一天一夜。
她想,这又是林延的招数:不论事实,先指责别人,站在道德的高处。
林延见她沉默着,神色不定,便也悠悠地继续说道:“和你谈恋爱,是一件苦差事。”
“你说反了吧!”
“你不懂,之前不懂,现在还是不懂。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你不懂什么是心动的感觉,也没法体会爱 一个人,就想占有他的全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林延盯着她,“你只会模仿着其他人,作出你以为恋爱该做的行为。”
乔安哑然失笑,她觉得林延一定是在逗她。她问:“这种话,你是 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你…”林延看着她,斟酌着措辞,半晌才继续说道:“你的生活按部就班。我进入你的生活,你就像是安置一个家具,一个摆设,把我安插在你学业和工作之间的缝隙里。在那些时间,好像一个没有创意的模仿者,做一些你觉得谈恋爱应该做的事情。”
“你错了。”乔安没那么容易被他带偏,“我为你付出了很多。很多!”
她本来不想再记起。但是林延这样指责她,她旧日那些回忆,在林延那间出租屋里的每分每秒,又好像大海深处被打捞起的古旧玩物,被重新放在日光下。是的,她付出过,她离开自己熟悉的环境,和林延住在一起。在读研究生的期间,她几乎断绝了社交,林延曾是她生活的全部,是她唯一在意的人。
“哦,那么那些付出和变化又是为什么呢?”林延缓缓地笑着,“我想,大概是被我逼的。不逼你一下,你就会一成不变地这样下去。”
“你一个已经结了婚的人,和我说这些合适吗?”乔安问。
“爱情是超脱于婚姻之外的。”林延说。
乔安笑出了声。林延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她从未真正了解过林延,只觉得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而到了现在,她发现自己依然无法分辨林延说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心。但是这重要吗?这已经不重要了。她不再爱他,也没有必要再去探索他世界里的法则。她只需要知道他是一个毫无底线的烂人,这大概就够了。
“你实在是太不要脸了。我上辈子肯定做了孽,才会遇到你。”乔安说。
“这很好。”林延笑道,“恨我吧,恨比爱更好,更持久。恨一个人,就永远不会忘。”
但是这么小而密闭的空间,她的注意力只能放在林延身上。在印刷商熬了两周多,林延也很憔悴。乔安看着他,忍不住想到学生时代的林延,那时的他鹤立鸡群,挺拔而潇洒。哪怕走在人群里,乔安也总能一眼就看到他。
她忽然就想起自己遗忘了什么——她遗忘了对林延的爱。
林延完全说错了,她曾经是很爱林延的。
第一次见到他,虽然剑拔弩张地吵了一架,但是她还是感觉心里砰砰地跳着。在和林延初次见面后的几周,她都反复地想起这个人。她主动帮陈雪承担了不少联谊舞会的审批工作,也经常希望陈雪可以提起林延。她对他感兴趣,对他好奇,想了解他的全部。陈雪偶尔提及的任何和林延相关的消息,乔安全都极其虔诚地听着,仔细地记在心里。
她接受陈雪邀请去参加舞会,也是希望能再见林延一次。为了那一次舞会,她买了新的衣服鞋子,努力地化了妆,可是到了舞会现场,看到满眼年轻靓丽的姑娘们,也感到有些自卑。她猜测林延不会喜欢她,但是也安慰自己,她也只不过是想见他一面,看他一眼也就够了。
后来两人在一起,她知道他有种种缺点,却不曾离开他。这并不是她被他那些雕虫小技蒙蔽,而是因为她还是无法自控地爱着他。她知道他绝非良人,也知道两人走到最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此在一起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她都极其珍惜。
可是林延毁了这一切,他最终的不辞而别给了她沉重的一击。此后,她对他的仇恨盖过了她年少时的心动。
所以很多她曾经爱过他的细节,她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他对她的伤害。
林延说:“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知道和你绝对走不到最后。”
奇怪,这方面他们倒是心有灵犀。
林延说:“你就好像随时都做好准备要离开一样。”
“那是因为你没有给过我任何安全感。”乔安说。
“你也没有给过我。”林延回答。
“这就是你不辞而别的原因吗?”乔安问。
林延点点头,诚恳地说:“与其别人负我,不如我负别人。”
他真挚的无耻让乔安有些无语。她看着林延,却觉得自己胸腔里再也难以积蓄饱满的恨意。林延说的没错,恨确实是一种持久的在意。但是她现在已经不再在意了。在她现在的生活里,林延只是一抹旧日的阴影,以及一个难搞的客户。
她说:“罢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你别用这些话打发我。”林延说,“今天时间不够。但是我想告诉你,我是不会放过你的。广东和香港只是一海之隔。我想我们以后会经常见面的。”
“那就请便吧。”乔安说,侧身打开了门,“我们如果再在这里说下去,会让别人误会。我先走了。”
她没有说完,就急匆匆地跳出电话间——她担心林延会阻拦她。但是林延没有。她走了几步,才放下心来,张望了也一下,看到戴文站在尹荷身边,急切地看着她,向她招手。乔安知道戴文在担心她,一股暖流涌上心间。她对他点点头,示意自己没事。
“临时订餐,选择已经不多了。”戴文说,“我订到了北京楼,只是位置有点偏,不是中环和金钟那家。我叫上小朋友们,一起打车过去。”
“好,我和你一起。”乔安说着,走到戴文身边。
她回过头,看到林延还站在电话间的门口看着她。两人相隔不远,但是似乎又隔着万水千山和无数的日夜。
林延说:“改天再找你叙旧。”
乔安说道:“林总,那我们再会了。”
乔安说的是实话。林延是客户,早晚也要再见。如果不能避免见面,她也不会害怕他。
确实,林延曾深深地伤害她,而且那些伤害,她永远也不会原谅。她也很难对林延这个人有任何实质性的改观。
然而站在戴文身边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她已经不再恨林延,不再忌惮他,也不再在意他。她意识到,林延终于已经被他抛在身后。
走出一段糟糕的感情,不是断情绝爱,成为冷酷无情的工作机器。
而是让心中的冰封的土壤解冻,迎接下一个开花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