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下午时,整个天城的大街小巷,街头巷无,都贴了告示。
三日之后,午时问斩甄府甄将军,罪名是妖言惑众,传播鬼神之论,让皇上龙颜大怒。
这个告示引起天城全城百姓的热切讨论。
无论如何,无法理解,甄大人立功无数,更是一位无神论者,何以妖言惑众,惹怒皇上,要斩首示众?而也有朝中各官员的猜测,是因为打了败仗?与外族勾结?或者有反叛之意?从前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如何一夜之间落得这样的下场?哦,听说宫里最避讳的六池宫,昨日着火,甄将军之女,甄六兮葬身火海,才引出了今天这一场。
看热闹的百姓也好,朝中竞争的官员也罢,都暗自揣测,看来这甄府的气数已尽,甄将军一旦斩首,甄六正也翻不起浪来,朝天也要变天喽。
天城百姓如火如荼的讨论甄将军斩首之事,自然传到了琛府牧琛与温时怡的耳里。
牧琛倒是镇定,虽牧家与甄家在朝中因竞争而积累了多年恩怨,但他亦是敬甄将军守护疆土是个人才,有那么一点惋惜,但并无任何想法。
反而是温时怡,自从知道三日后要斩首甄将军时,便有些心神不宁。
所有的事情超出她的预料。
告示的内容,外人看不懂,但是她最清楚,这是寅肃在给她下的通牒,所谓妖言惑众,传播鬼神,都是写给她看的。
想来,是家里爹爹把她曾经回甄府的事情告知了皇上,才让皇上确定她跳崖并没有死。
想起前几日,皇上到琛府找人时的决心与狠戾,若不是牧琛用蓝玉逃过这一劫,琛府的处境,牧琛的命运不会比现在的甄府好。
终究是逃不过的,逃了一生一世,她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通朝,回到天城。
想来当时在拉萨,无玄大师对她说的话“由哪里来,回哪里去。”想必已明确告示了她,她回到这一世的职责所在。
是她不肯,想要摆脱命运的束缚,想要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才会惹了这些祸端,害了家人,甚至害了牧琛。
她跟碟夜说“你知道吗,我曾在一个地方见过也烈,虽然我不能百分百确定那是也烈,可他们太像了,那个人给我指过路,我想这是我该尽的职责,是我的命,我从回通朝开始就不该逃避。”碟夜虽没完全听明白她所说,但依然是那句话“只要你想离开,我随时可以帮你离开。”温时怡苦笑“你们少主知道我离不开,他知道。”这条路,是也烈引着她来的,她相信,无玄大师就是这一世的也烈。
三日之后,烈日当空,全城的百姓几乎都集聚在闹市区,看着囚车押着甄将军往刑场而去。
太阳灼热的能把人烧起来。
有士兵来层层把守,不让百姓靠近。
甄府一家老老小小全都在刑场之外,哭声,喊声一片,声声刺耳,撕裂人心。
远远的,皇上高高坐在那,不牧烈日当空照,而甄将军双手被绑在身后跪在地上,这三日的牢狱之灾,因并未受到死囚犯的非人待遇,身体较好,而身为一身都驰骋沙场的老将,亦是无惧死亡,所以即便跪在那里,倒没有一点死囚犯的样子。
反而是甄夫人跟甄六正全都哭了,哭声凄厉。
温时怡远远的便望见了这一幕,望着高高在上,眉宇间全是戾气的寅肃,望着即便跪地赴死的爹爹亦是腰板挺直,望着刑台下,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娘与哥哥。
她终究迈出了这一步,迈出了朝寅肃走去的这一步。
步伐比去受死还要沉重。
忽地,后面被人拉住,一把把她拉进了一旁小巷子里。
是牧琛,他把她困在巷子的泥墙之上,双目赤红看着她“温时怡,你别做傻事。”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而点点的飘着,巷子里有丝丝的风,风吹的他的发丝,他的袖子的衣摆飘在她的脸上。
她幽幽回答了一句“牧琛,对不起,我的名字叫甄六兮。”她一句话,便成功见到牧琛瞬间变了的脸色。
“对不起,我的真实身份是甄将军之女,甄六兮。
是被皇上关在六池宫内的甄六兮,亦是皇上要找的甄六兮。
我骗了你,连累了你,真的对不起。”承认自己的身份有多难?很难。
尤其在这样一个真心真意对待你,维护你,爱护你,信任你的男人身上,说出自己就是甄六兮。
看着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消失时,六兮感到一种极致的心疼。
他们曾经共患难,曾经在宕阳生死相依过,这些情感都是一点一点积累出来的,哪怕没有爱情,却也不亚于亲情。
她重新回到这一世,第一个遇见的便是牧琛,便得到他那样悉心的照牧,这份感情,早已经升华至亲情。
很久之后,牧琛说“在我这里,你就是温时怡,永远的温时怡。
你若想走到天涯海角,我都陪着你去。”“牧琛,你看看,那上面跪着的马上要处死的人是我的爹,我不能这么眼睁睁看着他死。”“温时怡,你别傻了。
你现在过去有用吗?皇上能放过他吗?你这是去送死。”六兮看着他,回答道“不,他这么做,只是想引我出来。”她与寅肃之间都太了解了。
他这么赶尽杀绝,无非是想引她出现而已。
午时已到,烈日下,那把明晃晃的大刀就握在手中,闪着尖锐的光芒。
六兮拨开了人群,走到她娘与哥哥的身边。
甄府的佣人一看到她,吓的往后退了一步,如同见了鬼。
甄夫人与甄六正看到她亦是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她,直到她喊了一声“娘,哥哥。”他们才从震惊之中清醒过来,搂着六兮哭“兮儿,我们都以为你…”她娘没有再往下说,只是拉着她的手上下反复打量,确定她真的是他们的兮儿。
刚稍微缓解的情绪,又忽地看到邢台上的甄将军,便抱着六兮哭了起来“你爹他犯了事,马上要被处死,兮儿,你说怎么办?”甄六兮安慰她娘“娘,爹会没事,您放心。
我这就去求皇上。”她松开了她们,朝邢台上而走。
“妹妹,别过去。”甄六正适时拉住她“你刚从六池宫逃了出来,既然皇上以为你已烧死,你趁着现在远走他乡。
咱们甄家,怕是再无出头之日,你赶紧离开天城,远走高飞,至少保留一条命在。”甄夫人如梦初醒“对,兮儿,你哥哥说的对,你现在就走,你爹只要知道你还活着,他就是死,他就是死也瞑目了,赶紧走。”甄六兮阻止了他们“娘,哥哥,你们放心,我不会有事。
我这就去带爹爹回府。”这一次,她毫不犹豫的松开了他们,大步朝人群前面的邢台而去。
烈日灼空下,刑场一片肃穆的安静。
她拨开了人群,在所有人惊讶的眼神之下,朝那个最高的位置走过去。
那个最高的位置上,坐着的男子,眉宇间全是抵挡不住的傲然之气,即便是正午时的闷热,他正襟危坐,好不所动。
那双目如同一池黑潭,幽深不见底,闪着一股沉沉的光,端端坐在那个最威严的位置之上,遥遥望着场内场外。
甄六兮的心跳随着每靠近一步,便剧烈的跳动一次,如同当年的初见。
但她却面色清冷,直直的没有任何犹豫的大步朝着那个位置走去。
直到她站在了邢台之上,站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之上。
那个人,那个高高在上的人霍地从位置上站了起来,看着他。
他那黑谭似的眼神定定的,如鹰般看着他,而他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甚至双手在微微的颤抖。
整个刑场因他的举动都安静的出奇,仿佛是时光停止了,定格了。
甄六兮就站在他三米开外的地方,低着头,朝他盈盈一拜“皇上,六兮来晚了。
请放过我爹爹。”她鞠躬着身体,低垂着眼脸,说这话时,声音亦如多年前轻柔而干净。
只见寅肃的脸是青白的,他一步一步朝六兮走过来,步履如有千金之中,直到站在了她的面前,他才定住,没有说话,就那么一直看着他。
好几次,甄六兮看到他的喉结在滚动,看到他张了张唇,声音似被卡在喉间发不出来。
许久之后,才听到他低沉的嗓音说道“阿兮,跟我回家。”甄六兮亦没有任何迟疑回答,声音坚定“好。”无论怎么绕,绕了一圈又一圈,无论怎么逃,逃到了千年之外,她还是回来了,回到这个前世带她太多苦痛的男人身边,回到那个青瓦白墙的重重深宫里面,从此,她不再是那个拥有自由身的温时怡,而是被禁锢在深宫里地甄六兮。
“起驾回宫。”安公公的声音尖锐的划破整片肃静。
甄将军只是一场误会,无罪释放。
甄六兮与皇上同乘一轿回宫。
透过车窗的金黄帘子往外看。
她看到了爹娘哥哥搀扶着目送她的担忧的样子,她心痛加剧。
蓦地,在重重人群之中,忽然看到牧琛定定站在人群之中,看着轿子,周边的百姓人声鼎沸,唯独他,站在喧嚣之中,遗世而独立,如最初看到他时的样子,丰神俊逸而云淡风轻的样子。
他唇角是微微扬的,像是笑着看她,然而眉宇间的郁气到底是泄露了他的苦痛。
他这样一个人,从来不肯在外人面前表露半分真实地自己,如今这般看着渐渐远去的温时怡,心痛难忍,却依然强迫自己笑着看她。
甄六兮亦是有些不忍心,再看他。
“对不起,牧琛。”除此之外,她再无任何可说最后,终究强迫自己放下帘子,转过头不再去看外面这个离她越来越远的世界。
她转身看着身边的寅肃,他身上的气息,她竟还是这样的熟悉,甚至他与她并肩坐着的感觉亦如多年前那么熟悉。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在通朝,隔着时间,隔着空间,这些感觉却根植在记忆之中不曾褪去。
寅肃低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甄六兮不知他此时在想什么?他不问她为什么从悬崖上跳下去没有死,不问她这几年都去了哪里,不问她为何一直不出现,他从在刑场上说了一句“阿兮,跟我回家”之后,再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这样安静的寅肃,让她琢磨不同,让她不自觉有了些许的陌生感与紧张感。
所以她就紧挨着他坐,却不敢有丝毫松懈,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
她回到这一世,见过三次他。
第一次是在天城的街头,第二次是在宕阳的城楼,第三次是在琛府。
这三次,她都是远远的看着他,并未细细打量。
而这一次,他们这样的近,近的她能感觉到他身型比从前高大威武了许多,他的下巴有青青的胡渣,眼角竟有了一丝丝不易察觉得小细纹,这副样子,比年少时,比曾经还是三皇子时成熟而有味道,属于一个成熟男人的味道。
她想,男人其实分两种,一种是像牧琛那样长相就妖孽,天生惹桃花的明朗的样子,还有一种是像寅肃这种,五官并不十分出色,但是气场强大,能片刻俘虏住所有女子的心。
他的眼神如果落在你的身上,你会不自觉的心跳加快带着隐蔽在最内心的一种期盼与快乐,这也是所谓的魅力。
更何况他九五之尊的身份。
一路平稳,许是前面路面有个大坑,前面的人没有注意到,突然猛烈的颠簸了一下,六兮本能往前窜出去,而寅肃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护在他的臂弯之下。
她整个人结结实实的摔进他厚实的怀抱里。
最初时,他只是轻轻搂着她的肩膀,过了不一会,他忽地伸手把她整个人都拥进他的怀里。
他的双臂如铁般有力,紧紧的拥抱着她。
他胸前的衣襟摩擦着她的脸颊,是丝滑的绸缎面。
鼻翼里全是她熟悉的他的味道。
他的气息有些不稳,六兮想抬头看他,却被他的双手按着动弹不得。
他的头低下,就抵在她的颈项处。
温热的气息拂来,有些痒痒的,但是他不说话,她猜不透他的心思,亦是不敢有任何动作,就那么任由他紧紧搂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