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牧川自然不会让高阳将大鹅炖了,届时恐怕不只是不用回长安,而是直接回娘胎。
以缅伯高的性子,绝对不会放过他和高阳,说不得要捆在一起扔进大锅里,跟那只呆头鹅烩成一道菜。
摆出高阳的身份?
那只会死得更快,一来他们并没有什么能证明高阳身份的东西,二来既然到了需要亮身份的地步,那就说明双方必定已经翻脸,缅伯高自知得罪圣人最心爱的公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很可能会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二人剁成烂肉,挖个坑埋起来,这样便无人知晓双方的恩怨了。
反正高阳是私逃出来的,现在长安的人都还以为她一直待在宫里呢。
即便事发,缅伯高只要抵死不认,坚称自己杀的不是公主,而是两个谋害祥瑞的歹人,那么谁都不能治他的罪。
山高皇帝远,就算圣人想要为公主报仇,等他的命令下发到洱河,缅伯高早就不知道藏进哪座大山里面去了。
思虑及此,张牧川的心里忽然钻出了一个大大的疑惑。
高阳这样一个娇惯的公主,是怎么跑到这穷山恶水的六诏之地的?
她的身边为何连一个随从都没有?
长安那边既已知晓高阳所在,为何不直接派卫兵护送她回去?
莫非这里面还牵扯着其他的事情,譬如圣人担心高阳的这一闹会让房家心生嫌隙?或者,圣人只是觉得女儿逃婚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家丑不可外扬?
又或者,宫里有人不想高阳回去?
骑在老黄背上,遥领着使团队伍踏出城门的张牧川眼皮一跳,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打断这些胡思乱想,回头望了望队伍最后面的缅伯高和抱着大鹅的高阳,他深吸一口气,收敛心思,从怀里摸出了《皇唐十道大宝鉴》和《九州驿站通录》细细查看了半晌,对这一趟的交通路线有了比较清晰的规划。
贞观元年,圣人依据山川走势将天下分为关内道、河南道、河东道、河北道、山南道、陇右道、淮南道、江南道、剑南道和岭南道十道,以中心点长安延伸而出,连通全国三百六十州,辖一千五百五十七县,三十里设一驿,天下共计一千六百三十九间驿站。
从洱河西出发,到长安而止,大体可以走两条路线,一是经姚州直上入蜀,过嘉州、眉州、益州、绵州,自剑阁而出,途山南道利州、梁州,最终进入长安,总计四千一百二十六里路。
另一条则要曲折得多,先至戎州,转入江南道,再经沔阳入淮南道,穿河南道过洛阳,最后才转进关内道,到达长安总计需行五千七百一十二里。
想都不用想,张牧川当然是选择第一条路线,路途最短,而且入了蜀中,他还能抽空去看看喜妹,两全其美。
或许是因为心情好了些许,张牧川觉得老黄的马蹄都轻快了不少,嘚啊嘚的,甚是有韵味。
就在他坐在马背上,摇头晃脑,诗兴大发,准备吟诵一首的时候,缅伯高从队伍后面急匆匆地赶了上来。
张牧川虚睁着眼睛瞟了缅伯高一下,哈哈笑道,“缅大人,你来的正好,我刚才突发奇想,偶得一首七言律诗,不知大人可有兴致品鉴一二?”
缅伯高愣了愣,拱手道,“早就听闻唐人才华超绝,人人皆可随口作诗,没想到今日竟能有幸亲耳倾听!”
张牧川腼腆地谦恭了两句,清了清嗓子,开口诵道,“人生屈指算一算,拢共也就三万天,该吃就吃该喝喝,啥事都别心里搁!哈哈哈……缅大人,我这首七言律诗怎么样?”
缅伯高面皮一抖,良久才收回下巴,干咳一声,“甚好,甚好,这么好的诗,以后不用对我吟诵了,着实受不起……对了,我来是有要事与你相商,牧川兄弟你可否已经规划好咱这一趟的行进路线?”
张牧川拱了拱手,昂首阔胸道,“蜀中人办事,你放心……我已胸有成竹,这一路的山川湖海早已妥当安排,缅大人尽管愉悦游览便是。”
缅伯高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咱们第一站是哪里?”
张牧川闭目答道,“自然是姚州……而后咱们直接入蜀,从剑阁而出,很快便能到达长安。”
“不行!”
两声轻喝在张牧川耳边炸响。
张牧川登时睁开眼睛,扭头望向缅伯高和不知何时凑过来的高阳公主。
他心底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皱眉问道,“为什么不行?”
缅伯高神色复杂道,“六诏之一的越析诏,你可听闻过?”
张牧川点了点头。
缅伯高继续道,“白蛮豪酋张寻求与越析诏首领波冲的妻子通奸,还杀了波冲……现在他人就在姚州,那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而且,我们缅氏与白蛮和越析诏的关系都不算太好,属于一见面就要干死对方的那种……咱们要是这会儿过去,纯属送菜上门。”
张牧川砸吧一下嘴巴,“那不然我们绕道昆州,然后还是翻山入蜀……”
“不行!”高阳闻言立即伸长脖子,斩钉截铁地否定道。
张牧川苦着脸,“你又为什么不行?”
高阳指了指怀里的大鹅,一本正经的胡诌道,“大鹅天生娇弱,翻不得高山,蜀地四面环山,道路崎岖坎坷,大鹅必然水土不服……简单地说,就是拉稀,到时候拉得瘦脱了相,拉得浑身臭烘烘的,还怎么献给唐王?而且蜀地大山之中多有强匪,我们这样的使团队伍在他们眼中简直就是肥羊,到时候恐怕入蜀容易出川难!”
缅伯高摸着下巴想了想,“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牧川兄弟,你可还有其他备选路线?”
“有倒是还有,但会绕很远的路……缅大人,还请稍等一下,我与阳子兄弟先私下商议片刻!”张牧川狐疑地看了看高阳,侧脸对缅伯高说了一句,随后便拉着高阳走到一旁,低声问道,“您给我透句实话,为什么咱不能入蜀?蜀地大山虽多,但沿途的州府也多,一路上的安全绝对有保障,而且长安的那些人多半也以为我们会走这一条简短路径,这一路上的吃住必然已经安排妥当……”
高阳用力地掐着大鹅脖子,撅着嘴道,“我就是不想走他们安排好的路!张牧川,我知道在你看来,我就是一个大包袱,越早甩掉越好,但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一趟会是你陪同缅氏前去长安吗?我的意思是,剑南道那么多不良人,比你优秀的多如牛毛,比你昂贵的也有不少,为什么偏偏是你?”
张牧川下意识地按住了唐刀,眯着眼睛问道,“您觉得是为什么呢?”
高阳冷哼一声,“很简单,这是一个机会,也是考验……我是贞观元年出生的,正好我出生的那一天,长安城发生了一件惨案……”
张牧川沉声道,“也是一件冤案。”
高阳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冤不冤的,得有人重新调查后才能知道……但是时隔十三年的案子,大理寺凭什么要翻找出来?”
张牧川歪着脑袋,“所以您要跟我做一个交易,给我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考验?”
高阳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摇晃几下,“机会和考验是我耶耶给你的,我只跟你做交易!”
“什么交易?”
“你只要陪我好好地玩这一趟,回到长安后,我带你去见我耶耶一次!就一次!”
“这个交易条件不是很吸引人,我随缅氏贡使入了长安,到时候也能创造机会进宫。”
高阳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进宫,而是在长安城里私下与我耶耶见一次……就你们两个人,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张牧川思忖片刻,面色陡然一冷,将唐刀弹出十分之一,“干什么都可以?你就不怕我宰了你耶耶吗?”
高阳嗤笑道,“你有那胆子吗?”
张牧川深深地看了高阳片刻,忽地哈哈笑了两声,收刀入鞘,“不仅仅是不敢,而且不想!你耶耶是我最敬佩的大丈夫,我怎会有半点不礼貌的想法呢!tຊ”
高阳眨了眨眼睛,“我倒希望你真有那胆子……如果你真的敢那样做的话,我就把我知道的一些东西告诉你……”
张牧川瘪着嘴道,“您当时才出生,能知道个啥……求您一件事行不行,别再掐这笨鹅的脖子了,它真要被你掐死,咱俩永远都走不出这六诏蛮荒,你这辈子也就见不到更多精彩的风景了!”
高阳悻悻地松开了手,轻柔地抚摸几下大笨鹅的脖子,叹道,“张牧川啊,有些东西错过了,那就是一辈子的追悔莫及……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你命该如此!以后别您啊您地叫我,听着别扭,毕竟还要相处好几个月,都自在舒服点吧!”
言毕,高阳便抱着大鹅,哼着小曲回到了使团队伍,看都没再看张牧川一眼。
张牧川沉吟片刻,也重新坐到了老黄的背上,对着缅伯高抱拳回禀道,“缅大人,我们商议好了,走戎州,转江南道!这规划跌宕起伏,小人心中又有感悟,偶得五言绝句一首,大人可感兴趣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