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李府。
东方既白,罗汉床上如云的帐子翻飞,有一名一灭的华光从帐幔中泻出。
寅月睡得正酣,颈项上的红龙刺青不安地扭动了两下,光芒愈加炽烈,她霍然睁眼,却听一道小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主tຊ人。”
寅月盯着帐顶,半晌轻“嗯”了一声,那小小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竟难掩激动:“是他,主人是他,我们终于找到他了。”
仔细一听,那声音却是寅月脖颈上躁动的红龙刺青发出来的。小龙像蚯蚓一般兴奋扭动,莹莹红光一明一灭。
寅月默然不语,坐起身来,屈指一弹,束帐流苏系着的香囊银铰链就自动解下,落到她掌中。
香囊錾饰十二簇牡丹,纹饰鎏金,是长安时下流行的圆球模样,她按开机括,露出了熏着香气的龟甲。
寅月凝神闭目卜了一卦,红龙刺青在一名一灭的光晕中化作龙形,踉跄落地,明明有等人大小,头上的犄角却仿佛米粒,瞪着短腿,好不滑稽。
赤龙在地上爬来爬去,耷拉着龙耳朵,伸长了脖子探头看。等龟甲的光辉散开,室内重新变暗,寅月睁开眼,怅然若思地长叹一声。
小红龙见状,焦急地爬来爬去,又把脑袋搁在寅月膝头,撑圆了乌溜溜的眼睛,问,“主人,是他吗?”
寅月颔首,道:“暌违百年了。”
小红龙一屁股坐在地上,舒出一口气,激动问:“主人,我们去找他吗?”
“既然能结得尘缘,自然要见。”
说罢,寅月便下榻穿戴衣物,宽檐毡笠,檐边连缀一圈齐肩皂纱,刚好将面容隐在绢纱之下,颇有天家贵胄的风范。
不多时,一主一仆便消失在泛白的天际。
*
十日后。
李府几人一道去乐游原的青龙寺,听日本的密宗和尚讲经,听完经、吃完素馔,便在乐游原登高望远,看那十二街上空的血红落日,缓缓沉入西墙之下。
“回吧,免得误了时辰犯夜。”
本朝有宵禁,在落日的鼓声响起之后不允许在坊与坊之间走动,三十八条纵横的街道上有武侯巡视,抓那些犯夜之人。但坊内还是可以走动的。
李时胤领着二人往下走,远远便见自家的犊车与仆人候在不远处。
李卿乙手里捧着槐叶,槐叶上卧着两团热气蓬勃的杂果子,吃得腮帮子像松鼠一样鼓鼓的,边吃边问:“适才听密宗和尚说,这世界并非是线性的,而是存在三千大千世界。”
“这三千世界有过去、未来和现在,人间道众生须臾不过百年,而佛陀却是唯一拥有三千大千世界,有无数个法身置身其中,这些法身可以共享、通灵。一人永生千千万万世,所以佛陀全知全能,不死不灭。没有疾病饥饿,没痛苦,大家才都想成佛。”
“是这个意思。”李时胤点头。
“可我问他如何成佛,他却说需要机缘需要证道果,需要这个那个的,普通人、妖要想成佛根本无望嘛。”
李时胤摸摸妹妹的圆脑袋,道:“须知成妖成神都不是易事,何况成佛。”
言毕,他眼角余光瞥到寅月正眺望着天边浓烈的霞光,表情平和。
“也是,只是人类的寿数实在是太短暂了,”李卿乙怅然若失,“好歹也该同妖怪那样,至少活个几百岁呀。”
李时胤道:“人可以修炼成仙,也能寻找长生药,若是有机缘,还能受仙人点化,几百岁也并非不可能。”
“可佛家讲究普度众生,阿兄,修炼成仙与寻得长生药,同寻常百姓基本无缘。”
李卿乙又道,“若是门槛能再低一点儿就好了,譬如,人只要想就可以直接变成妖怪,吸收天地灵气,普通人也能享用绵长的寿数,多活几百岁。”
“人变成妖,”寅月回首,沉吟片刻,额角一跳,“有几个人愿意成妖呢?”
李卿乙摇摇头道:“人应当是不能成妖的吧,我见识浅薄,还未曾听说过。”
妖怪习得穿人之术,再变成人,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人若是想变成妖,那更是怎么想都不可能做到……
李卿乙想破了脑袋都没听过。
“按理说自然不行,但也不是真的没有法子,”寅月缓缓收敛笑意,面色前所未有的冷肃,“只要觅得青坊的妖骨化用,就能变成妖。”
“青坊是什么?”
“上古时期的小妖怪。”
三人坐上犊车,不过一息的时间,犊车就轻盈地驶入金光门。不多时街鼓响起,五波击鼓过后,坊市就要关门了。
暮色四合,众人回到李府,白溪迎上来,朝李时胤一揖道:“公子,府上来了客人,一直等着您。”
李时胤问:“做什么的?”
“这,客人倒是没说。”白皙挠挠头,“只说有怪力乱神之事,与什么醒神,醒什么来着的有关。”
寅月闻言,身形一滞,“是吗?”
李时胤瞧她一眼,吩咐白溪,“请去花厅奉茶。”
花厅内。
转过云母屏风,烛影跳跃,一弱冠男子正坐在胡案边用点心。他五官周正,身披圆领玄裳,足蹬黑长靴,腰间整束蹀躞带,散发着儒雅的书卷气。
可却有一点,他身上的玄裳袖子过长,领子和腰围都不合体。
李时胤上前,那男子起身拱手一揖,道:“李、李李公子,可还记得、小生?”
李时胤脸上挂笑,不动声色分辨了一番,脑中念头一闪,豁然开朗,拱手还礼:“朝宣兄,别来无恙。”
此人姓周,名巡,字朝宣,其父是长安县令周丛望。李时胤幼时在衍门修行,曾跟着师尊下山历练,助周县令除过祟,也与周巡打过几次照面。
周巡的口疾是娘胎带出来的,药石无用。
周巡往胡案上一指,惭愧道:“某不请自来,腹、腹中饥饿,问……问贵府管事讨了一些吃食,还望李兄不要、见怪。”
李时胤含笑摇头,周巡却冷不丁瞧见从屏风里款款走出一名小娘子。
他睁大眼,待看清那年轻娘子的面容,周巡心头一热,双膝一软,竟然直接跪下了。
还没来得及分辨自己做了什么,周巡不由自主地稽首便拜,道:“小生姓周,名巡,字朝宣,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周巡纳罕,没弄明白自己这是干什么,说话竟然也不结巴了,冷不丁一股和煦无形的力量,竟将他搀扶起来。
寅月朝他微微颔首,却默然不语。
李时胤已然习惯了寅月的做派,便介绍道:“朝宣不必行此大礼,这是客居在我府上的修士,唤作寅月。不知朝宣此番前来,是有何要事?”
周巡目光便再度落到寅月身上,却见她年纪轻轻,眉宇之间却端的是从容矜贵,气度不凡,乍看便觉不简单,很不好惹。
又再细看,也不知缘何,一见到此人,心中却油然生出莫名的敬慕钦佩,还有一份熟稔,好似早就在哪里见过。
真是奇也怪哉。
外间两名老仆这时候次第走进来,一名奉茶点,一名捧巾栉,寅月与李时胤纷纷净了把手面,在案边趺坐下来,开始就着茶点与客人聊起来。
老仆将茶点摆好,道:“公子,老奴今日中了彩头,买到了辅兴坊的胡饼哩。”
李时胤点点头瞧了一眼,那胡饼油酥滋润,肉香四溢,当是用炉火烤足了时辰,此时还有热气氤氲,实在是美味极了。
真是不知道便宜谁了。
待奴仆退下,那馋嘴之人早已不顾礼节,面无表情地趺坐下来,开始享用咀嚼。
李时胤蹙眉,嫌弃地移开目光。
寅月呷了口茶,笑眯眯道:“周公子,我观你官禄宫泛红,近日应该是十分走运,有福禄双至之喜。”
周巡闻言,有苦难言,急道:“寅月娘子,此言、此言差矣,小生小生今日前来,却是有要事、相求。”
“但说无妨。”
周巡满目忧愁,叹道:“实不相瞒,小生近日遇到了一名灯神,他老人家满足了我一个愿望,但,我想让两位想想办法,帮我撤销这个愿望。”
“哦?”
“此事还当从头说起。”
十五日前,周巡被自己的未婚妻芸娘退了亲,须知两人青梅竹马、情深意笃,早就互许终生,成亲的日子都挑好了,芸娘却突然悔了婚。
周巡万般伤心,追到芸娘家中询问因由,芸娘却闭门拒客。
芸娘的阿爷说,他女儿要与花家结亲,因为女儿更倾心花家儿郎的英武不凡、头脑灵活,不喜欢书呆子。且那花家郎君也心诚,聘礼丰厚,让周巡另寻良配。
那花家从商,花家郎君自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确实英武、机灵一些。
再者,花家家财万贯,虽说当朝重仕轻商,可周巡父亲为官清廉,就吃俸禄,实际的生活用度哪里能与花家那种豪绅相比。
芸娘的阿爷还说女儿早就移情别恋,与对方互相看中,今生非花家那位不嫁,让周巡不要再痴心妄想。
被羞辱后,周巡回到家中郁郁寡欢,圣贤书也不读了,酩酊大醉三日,直到十日前。
那天,他拜访完友人回家,途径朱雀大街时,捡到了一块无字牌位。
说来也奇怪,那牌位伶仃地栽在泥泞之中,来往车马喧嚣,人声鼎沸,通tຊ衢大道两旁凶肆林立,周巡却独独注意到了它。
周巡鬼使神差地捡起那块牌位,带回了家中,夜里睡不着,忽然想起无字牌位来,眼见牌身泥污遍布,就取来巾栉将其擦拭干净。
然后,他鬼使神差地将其供于大案,拱手一拜,诡异的事情出现了——那牌位忽然华光大作,变成一盏灯,随后凭空消失不见了。
这怪事儿还没完。
不多时,房中突然降临一名戴着帷帽的神秘人士。那人不说话,只以指为笔,在虚空中题字,称自己是醒神灯的灯神,可以实现他一个愿望。
周巡左思右想,自然想到了移情别恋的芸娘,心中生气,便道:“我要芸娘永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灯神同意了,并施展神通后离去。
周巡翘首以盼,以为不久就会得知芸娘与花家的婚事告吹,或者花家人变心,却没想到,最先听到的消息竟然是花家遭了贼。
一夜之间,花家的金银钱帛、房契地契田契、奴仆牲畜,甚至连房子一起,都被人偷走了。
花老爷和花夫人一早醒来,全身上下就剩亵衣亵裤,人还睡在草垛里。
还不止如此,连清贫的芸娘家也遭了贼,所有财物统统消失,一夜返贫。
因为此事过于邪门传得沸沸扬扬,但周巡却琢磨过来,敢情芸娘钟情的并非花家郎君,而是花家的财帛。
周巡却想,现在花家是不成了,若是自己咬牙凑一凑这份聘礼,说不定芸娘就会回心转意。
于是,心中大喜的周巡找到芸娘,一诉衷肠后,芸娘才含泪说是因为阿娘患病,需要许多金银才治得好这痼疾。而她不想连累周巡,愿意嫁去花家是因为对方恰好能给出这么多聘礼,来给阿娘治病。
周巡闻言大恸,发誓愿意倾尽所有治疗芸娘的阿娘,两人终于和好如初。然而第二天,周巡一觉醒来,全家老小也都幕天席地,被偷得只剩下一条亵裤了。
周巡惊愕,整个人神思昏蒙,问邻居借了一身不合体的衣服蔽体,摇摇晃晃不知去哪,走了许久后,一抬眼竟然到了李府门前。
适才想到李时胤是修士,加之听闻他屡屡替长安人消灾除祟,这才进来候着,打算碰碰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