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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箱子里放的是江华厂的老照片、获奖证书之类的纪念品。再过一个月,就是江华厂成立二十周年,老员工们估摸着,到时候江戎的身体情况也应该稳定了,就想办一个简单的仪式,大伙儿热闹一下。
  米悠乐心里明白,他们是担心江华厂随时关停,留点念想罢了。
  她随手从箱子里抽出一本相册,兴致寥寥地翻着,目光落在了在一张褪了色的照片上。
  那是十七岁的江煦,站在江华厂的小草坪上拍下的生日照,米悠乐总觉得十分熟悉。
  他身上的短袖印着一颗歪七扭八的米老鼠头,短裤上用彩色亮片穿了一对唐老鸭的鸭掌。可能是当时的风太大,他鸡窝似的头发乱糟糟,只往一边偏。
  十七岁的江煦对这身造型应该是非常满意,面对镜头双手高高举起比“YEAH”,咧着嘴笑得没心没肺。一旁的桌子上摆着半人高的三层奶油蛋糕,顶上插着“生日快乐”的纸质锡箔牌,阳光正好落下,牌子上落下一点光圈,像金属一样反着光。
  米悠乐:“妥妥地主家的傻儿子。”
  白山回忆道:“当时我们都说这身衣服不好看,谁家小男孩会穿个大红色的短袖,配一个翠绿色的大裤衩。”
  听白山这么一说,倒让米悠乐想起来,这身非主流山寨造型,是她为江煦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
  上高中时,网络购物远不如现在,既有视频介绍,还有主播上身展示。还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米同学,兴许是被“迪士尼最新款”“潮流风向标”“亮片纯手工缝制”的首页大标题唬住的,成交价格大约很便宜,因为她没有网银,是给店主充的等额话费。
  那时候,米悠乐对“色差”“盗版”的概念一无所知,想着图片即所得,正值暑假,干脆把收货地址写了江煦家。
  于是,在江煦生日时,就留下了这么一张造型诡异的照片。
  江煦没眼看:“真是没审美。”
  米悠乐冷哼:“是你哭着喊着要去迪士尼,别人才送你吧。”
  白山觉得好笑:“应该是他暗恋的小姑娘送的,要不他肯定不穿。不过,这眼光真的不怎么样。”
  米悠乐提出异议:“眼光还行,是他身材不行。”
  江煦也提出异议:“不是暗恋,眼光是真的不行。”
  白山听不懂一来一回的哑谜,弓着背继续把箱子里的东西往架子上码。
  这里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一个小仓库。除了一方办公桌以外,到处都是堆着产品资料和各种后勤用品的货架,头顶悬着烧焦的灯泡,是下一秒就打算罢工的样子。
  米悠乐从货架中间抽出来一把小圆凳坐下玩手机,间隙中递给江煦一个眼神,示意他别忘了正事。
  收到指令,江煦连灌了两杯水,捱到白山背过身,这才敢开口:“白叔,新口味的研发,是不是暂停一下?”
  弓着的背僵了僵,连毛衣上的毛球都很冷静,但很快又继续手里的动作。
  白叔在江华厂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各级领导来峦市考察食品业发展,他也是当过代表,上过电视的,坚持着搞新品研发,左不过不愿承认英雄迟暮罢了。
  米悠乐透过货架之间的空隙偷偷观察白山的反应,他神情淡淡地,看不出什么情绪,手上反复擦拭着一块锃亮的奖牌。
  他沉默了半晌 :“都行,听你们的。”
  米悠乐刷微博的手指停了一瞬,屏幕上继续闪过各种八卦新闻。
  江煦暗暗松了口气:“虽然新品研发暂停,但是要改良现有产品,还需要做消费者调研。您是老峦市人了,又最熟悉产品情况,想麻烦您负责这件事。”
  没有一秒的犹豫,白山就拍着胸脯保证,这事包在他身上了。
  临走,白山叫住了他们,焦黄色的灯泡下,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显得很温柔。
  “大伙儿都理解你们家的难处,要不是老江,大家早就下岗了,所以要是有更好的选择,放心去做。”
  进入冬天,天就黑的早了。江华厂为了节省能耗支出,下班后就关掉了所有大灯,空荡荡的走廊里只开了几盏白晃晃的应急灯。
  米悠乐跟在江煦身后,在黑暗里慢慢走着,一声不吭地盯着脚下每一步踩过的瓷砖。
  走出办公楼,雨早已经停了。
  江煦有些担忧:“你说,白叔不会有什么想法吧。”
  米悠乐没有经手过老厂改革的工作,但是这两年企业破产清算,大批裁员下岗的事情屡见不鲜。她本身想劝慰江煦,不符合市场发展需求的产品势必会遭淘汰,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但是此时作为江华厂的一员,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果然板子打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都是风凉话。
  北风吹起来,头顶上的枯树叶掉了一地。
  米悠乐双手插进上衣兜里,用外套把自己裹了裹紧:“你不急回家的话,我请你喝酒。”
  两个人在便利店买了各种饮料和小酒版,去到江华厂附近的环城公园,米悠乐兴致勃勃地说要给海归小土锤表演国内当下最火的便利店调酒。
  下班高峰期,公园里没什么人,这里倒是比江华厂要慷慨,路边每隔十米就竖着太阳能路灯,但似乎质量又不是很好,明明灭灭的暗橘色灯光潦草地照亮台阶上的临时酒吧。
  米悠乐把雪碧和葡萄冰球倒进冰杯里,倒扣上 200 毫升的小瓶伏特加,淡紫色的气泡和深紫色的葡萄冰球,隔出好看的分层。
  米悠乐递给江煦:“不错吧。”
  江煦拿着杯子举过头顶,衬着灯光把玩,语气幽幽:“你就这么请我喝酒,真的是抠门啊。 ”
  米悠乐理直气壮:“酒有,零食有,水果拼盘也有,我付的钱。”
  江煦浅尝了一口,味道不错,只不过半杯冰块,冻得透心凉,他问:“是不是停掉这块业务,你心里有点不舒服?”
  米悠乐干笑:“你能这么问,就是和我不熟。”
  峦市的环城公园有江水流过,两个人坐在临江高台处,江水安安静静从他们脚下淌过,静得像一渠死水,岸两边的灯光倒是五颜六色,浮夸得厉害。
  米悠乐又往杯子里倒了半杯乌龙茶,兑了一小瓶的百利甜,这次没有加冰,她也被冻的牙齿打颤。其实,她也不爱喝酒,但是过去的工作应酬,生活社交大多离不开酒吧和饭局,白酒红酒会让她觉得难入口,而鸡尾酒味道百变,更像饮料。
  她低头着玩台阶旁边的杂草,拔了一簇捻成粗线草,双手拉直绷了绷,长发落了下来,看不清表情,语气却淡了很多:“我以前,对下特别擅长鼓励下属,骗他们只管用心工作,升职加薪以后肯定少不了。对上,我们领导家孩子的补习班,都是我哥安排的。”
  深夜配上酒精,让米悠乐难得起了倾诉的欲望,很过去长一段时间里,即使是面对寻若楠,米悠乐往往只是开了头,就突然词穷了。
  研究生刚毕业,米悠乐的人格测试妥妥是 ENTJ,朋友圈里还能看见她时不时感春悲秋。工作了四年,只有换季打折会提醒她,一个季节又要结束了。
  她的情绪也越发稳定,稳定到朋友怀孕被开除,也再不会义愤填膺,建议朋友年资久就仲裁,年资短就认栽,没必要为了一点补偿断了未来背调的路。
  江煦故作惊讶:“这么冷酷啊。”
  米悠乐是在回答江煦的问题,也是自我安慰:“不过,我早就想明白了,我工资的一大半,都是精神和人格损失费。”
  江煦扑哧一声,笑得真心实意:“如果啊,是别人给我说这些,我会觉得,这人可真的不怎么样啊。”
  入夜江边温度降的快,米悠乐把双腿蜷起来,双手环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风从下巴缝中溜出去,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手里的酒杯见了底,江煦看着缩成一团的米悠乐,往下坐了一个台阶,默不作声地挡在风来的方向。
  他转过头看着她,声音不紧不慢:“可是,说这些话的人是你。我只会觉得,这些年米悠乐同学,是真的很辛苦,你受委屈了。”
  冷风容易让酒精上头。
  米悠乐把一侧脸颊搁在膝盖上,岸边风太多,她伸手熟练地把长发虚挽了一个发髻,有几根长发散落在额前,她抬起头,朝着他笑,眼睛里雾气腾腾,鼻头微红。
  她很想说谢谢你啊。
  谢谢你能认认真真地听我说话,谢谢你帮我挡住了冷风,谢谢你懂得我的委屈。她想着想着,心头就有些酸酸涩涩的。
  幸好公园光线足够暗,替米悠乐保全了面子,也能让心里有些惊慌失措的江煦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米悠乐回过神,坐起来绕回正题:“新品研发业务真的早该停了。如果在以前,单从财务报表和业务结构来看,优化企业结构,会是我给企业的第一条建议。”
  只不过,这些人不是冷冰冰的报表数据。
  是一心想要保全员工利益的江戎, 是为江华厂全心全意奉献了半辈子的白叔, 是想给儿子买房努力工作凑首付的王阿姨,是为了节约成本自愿降薪的厂员工,也是这段时间治愈米悠乐的一切。
  这些话米悠乐留在心里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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