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杜明堂的血似乎才凉了下来,他坐在路佳对面,玩弄着一支2B铅笔问。“Good——”路佳努力演好自己的人设,但杜明堂的这个扯淡方案,确实又令她难以启齿,“Idea!”难以启齿也要硬夸,路佳:“时尚炫酷,时代奇点!”这些话比平时路佳给亲儿子小鲁班戴的高帽还要离谱。她从摆烂大师,又变身成鼓掌大师。“那,路老师要不要加入?”杜明堂目光盈盈,温和邀请。路佳就像看喜欢奥特曼的小男孩一样,无奈地望着对面的杜明堂。
这时,杜明堂的手机不合时宜地狂震起来。
他瞄了一眼屏幕,是个不得不接的电话。
但起身的瞬间,他又犹豫了,紧翘的臀部就那么一瞬间悬在半空中。
他死盯杨叶。
杨叶更恼火:“你先走吧!我吃不了她!”
他就搞不懂了,这杜明堂是带吸盘吗?非得吸在路佳身上。
路佳哪儿那么大魅力啊?
但再看看自己,算了,这杜明堂眼光不错。
杜明堂走后,杨叶把单买了,邀请路佳去附近的公园里走走。
路佳没有拒绝,初夏的晌午,她戴上墨镜和一顶硕大的编织帽子,就步履从容地跟着杨叶走,仿佛在度假。
公园里郁郁葱葱,翠绿清亮的树叶下,他俩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午憩的情侣。
“这两天怎么样?”杨叶把外套搭在胳膊上,笑问路佳。
路佳觉得他这是明知故问,于是也低头无所谓地浅笑道:“我正在学习如何摆烂。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
“摆烂?不会吧?”杨叶才不相信,“过去那个虎虎生风的路佳呢?怎么经过这么一点挫折,就依一蹶不振了?”
初夏炎热,路佳舔了舔嘴唇,看到前面有一张长椅,立刻走过去翘腿坐下。
杨叶会意,赶紧去旁边的小卖部买了两瓶冰矿泉水,递给她。
路佳拧开喝了口,望着远处偌大的碧青绵延的草坪,淡淡地指着tຊ正顶着烈日放风筝的一家人,道:“你看那个小孩儿,摔了一脚,又是哭又是闹,妈妈搂完,爸爸抱,爸爸抱完,他还要哭着找爷爷奶奶。其实,他不做这些,一样也能站起来。可惜,孩子太小没有经验。”
杨叶默默倾听着,将一只手臂轻轻放在路佳身后的椅背上。
路佳继续感慨:“人在受到伤害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收紧身体,以应对冲击。但事实上,这时候能做的最安全的事,就是躺平,对突如其来的变化保持冷静,然后不丧失对未来的好奇。”
“唷,看来路大建筑师对最近的变化感慨颇深,都快成哲学家了。”杨叶打诨,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路佳笑笑,把话题扯回杨叶身上:“你怎么样?Space 又要重新投标了,你还是坚持搞你的智慧建筑、人工智能?”
杨叶将身体凑近路佳,他俩此刻的距离,他甚至能闻到她领口散发出来的蓝风铃的幽香。
她好像只喜欢和他谈论工作。
杨叶真心觉得,这路佳应该跟杜明堂好好学习学习看人的眼神儿。
他这么一个清爽风流的大帅哥,此刻就从容缱绻坐在路佳身边,她居然只想和他谈工作?!
“嗯?保密啊?怎么不说话?”
路佳狐疑地看了杨叶一眼。
他立马又秒怂,乖乖跟她谈起了工作:“是啊。虽然知道你不认同,但我还是坚持数字化是趋势。建筑的下游产业链建材,都已经在自动排班,自动订货了。建筑作为集大成的项目生意,自然也要跟上时代的风口。更何况标准化、预制件,本来就是现代主义设计最早提出的工业化概念。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路佳言语肯定,语气却带着嘲讽,“你这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捕捉时代风口。谁有你牛逼。”
杨叶听出了她的不屑,但还是诚心诚意言辞恳请地纡尊降贵地对路佳说:“你要不要考虑过来帮我?你放心,待遇,我绝对只会给的比老靳好,不会比他差。”
路佳不为所动,还是隔着墨镜望着前方。
她是在摆烂,但她的摆烂,是为了等一艘新船。
一艘能够承载她和 space 梦想的诺亚方舟。
杨叶怕她不肯,又补了句:“你要愿意,过来当老板娘也行……”
“别!别!千万别!”这回路佳有动静了,她往下扒拉了一下墨镜,从墨镜上方用一本正经的眼神,阻止杨叶道,“这个话题,咱到此为止。”
年轻时的错过,已经用经历告诉了她,在机场和火车站等一艘船,是多么的无知。
她和杨叶的观念殊途,不能因为害怕和胆怯,就凭一张旧船票,再上一次贼船。
“为什么要到此为止?凭什么要到此为止?”杨叶急起来,“你这不马上就要离婚了吗?我也离了!我俩认识十几年了,在一起结婚最合适不过了!路佳,你现在放眼四周,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二婚对象吗?”
谈话又进入到了私事环节。
路佳超级无语地表示:“我这还没离婚呢。你着什么急。”
她还没听说过二手货还有人哄抢的。
但在杨叶眼里,不管路佳是几手货,她都是限量版、绝版,是他今生必须要拥有的孤本挚爱。
年轻时,他已经错过一次了。
人到中年,他不能一错再错。
“路佳,我喜欢你。”
树阴斑驳下,杨叶平和如水地认真说出这句表白。
路佳隔着漆黑的墨镜,望着远处,万里无云天很清,年少时的爱恋在中年之际,还能听到回音。
她的心弦被撩动了一下。
虽然这么多年,她都明白,杨叶并没有死心。
但他今天如此认真地将这句表白说出来,反而让路佳尘封平静了十几年的心,微微震颤。
“走吧。要上班了。”路佳站起身,没作回应,而是说,“现在的精益可不是以前的精益了。强考勤,要打卡。”
杨叶克制着自己的冲动与表达,也站起来,配合她道:“行,我先送你回公司。”
他俩并肩走着,阳光石板路,似乎又回到了当年的校园樱花大道。
阳光很美,树叶也很美,一切尽在不言中。
……
杜明堂拿着电话冲出饭店,便忙不迭地接起来。
“怎么说?”
对面是杜明堂的小弟倪豪。
他俩是杜明堂被搁在农村时的同岁发小,摸鱼捉虾,招猫逗狗,什么捣蛋事儿都在一起干过。
后来,杜明堂被接走,倪豪就成了村里落单的小混子,读书不灵的他,没几年就被家里人送去蓝翔学了挖掘机,现在在仲景建设工作。
倪豪虽然没学历,但好在人机灵,又出道很早,所以现在在仲景建设也算是个小头目。
杜明堂回国后,他俩就又重新搭上线了,
儿时的发小情谊,并非其他事物可替,毕竟没有人能穿越回童年,再和记不住脸的玩伴重新抓一回萤火虫。
倪豪崇拜杜明堂有学问,杜明堂更欣赏倪豪这些年混江湖积攒下来的市井学问。
基于这些信任,杜明堂让倪豪去游说王强,是最合适不过的选择。
“王强那老狐狸不上道啊。”倪豪在电话那头先是说出个坏消息,但很快他又说了个好消息,“但精益建材最近供给仲景的货,我发现不是一般的次。”
“以次充好?”杜明堂不解,“王强能巴结上仲景,当供应商,应该烧高香,怎么还……”
杜明堂联想起王强最近上报给神武的微薄业绩,缓过神儿道:“估计哪块有窟窿,缺钱。拆东墙补西墙了。”
“估计是。”倪豪附和。
“我让你找的猎头,你找了吗?”明堂问。
“找了啊!国内最高端的。谈成一个,能提成上百万的那种猎头。”倪豪办事靠谱,却眼光有限。
杜明堂提醒他:“从香港那边找。王强这样的土包子,最吃这一套。对了,你交代下猎头,跟王强沟通都用繁体字加英文。”
“反正就是越‘高大上’越好是吧?”倪豪笑着接。
“嗯。”杜明堂点头,“但是,时间节点你要把握好。越快越好,最晚不能迟于这周。”
“这么紧啊?”倪豪有些为难,但还是拍胸脯道,“行!我现在就飞趟澳门,从澳门再去香港。哥,你放心。”
听到倪豪从澳门飞香港,杜明堂十分放心地挂了电话。
这时,他才想起,路佳跟着杨叶好久了。
于是他赶紧迈着长腿跑回公司,气喘吁吁地推开路佳办公室的门,确认她是否回来。
看到路佳还没回来,杜明堂低头一阵寥落。
他失落地合上门,一回头,却发现路佳幽灵一般地戴着大草帽站在他身后。
鬼啊。
“杨叶走了?”杜明堂平静下来,便急忙问。
路佳兀自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杜明堂也跟了进去。
路佳摘下帽子墨镜,张口就对杜明堂:“刚帮你套过话了,space 项目, 杨叶那边还是走老方案,智慧制造、人工智能。”
她在邀功。
拿人人都知道的大白话,在邀功。
杜明堂听得出来。
路佳不过是假以辞色,她现在可是摆烂大师。
“那咱们这边也要抓紧啊。”杜明堂坐下,对路佳就滔滔不绝地说出了自己的方案,“杨叶搞人工智能,我们就搞 AI!只要输入需求,然后录入全世界现代主义建筑设计大师的作品和建筑语言,图生图,又快又好又精准。如果我这个想法利用 Space 实现了,AI 站起来了,我觉得对于现在建筑设计行业来说,意义还是很大的。”
“图生图”三个字一出,路佳已经想打死对面的杜明堂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
差太远就直接掐死对方!
但杜明堂还在那不识时务地继续侃侃而谈自己“扯犊子”的方案:“不!光利用 AI 技术还不行,ChatGPT、MidJourney、AIGC 这些软件都要用起来!工作流可以是:用 chatGPT 描述想要生成的建筑,然后将生成的文本输入到 MidJourney 中得到方案比选。ChatGPT 润色文字,MidJourney 生成。”
说到兴奋处,杜明堂甚至站起来了:“ 这些年来,理论丧失了指导的作用,反而不断由技术来重塑理论和价值。最近十多年真正对建筑行业的设计质量和工作流产生革命性影响的,一是 SketchUp,二是 Enscape,现在的 MidJourney! ”
他心潮澎湃地说完,却见路佳在对面直愣愣地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没有任何反应。
路佳震惊于杜明堂能够如此愚蠢地坦承,他也不是路佳要找的那艘船。
对于杨叶,路佳还会嘲讽他“是给建筑装火箭发射器,下一秒就要飞向外太空”;
而对于杜明堂这种,直接思路就星际迷航在外太空元宇宙的,她连辩驳都懒得辩驳。tຊ
她现在满脑海的就是张信哲的一句歌词:让你疯,放你去放纵……
建筑是幸福生活的容器,是未来几百年的视觉邀请。就是天皇老子来了,路佳的初心也不会变。
路佳坚持,AI 来最多就是在设计方案中当当助手,干干苦力活。
建筑是不可能让 AI 来设计,AI 现在还真不行!
而且建筑是人与人之间的事情,机器永远是机器。
马斯克可以亲吻女机器人,但路佳绝不相信,他能和在和机器人做爱时达到人类的高潮。
没有情感的高潮,那是生物刺激的爽感;就像没有人文关怀的建筑,那就是炫技的冰冷模型。
但她现在不会说,精益又不是她的,她没必要告诉杜明堂。
他这艘宇宙飞船,路佳自诩高攀不上行了吧。
“路建筑师有何高见?愿闻其详。”
过了好一会儿,杜明堂的血似乎才凉了下来,他坐在路佳对面,玩弄着一支 2B 铅笔问。
“Good——”路佳努力演好自己的人设,但杜明堂的这个扯淡方案,确实又令她难以启齿,“Idea!”
难以启齿也要硬夸,路佳:“时尚炫酷,时代奇点!”
这些话比平时路佳给亲儿子小鲁班戴的高帽还要离谱。
她从摆烂大师,又变身成鼓掌大师。
“那,路老师要不要加入?”杜明堂目光盈盈,温和邀请。
路佳就像看喜欢奥特曼的小男孩一样,无奈地望着对面的杜明堂。
“我考虑先深度学习一下,考个算法工程师证,再加入你们。”路佳可以表现得诚惶诚恐。
但在她心底,这句句都是讽刺。
她不明白为什么男的都沉迷于科技的进步,马斯克、杨叶、杜明堂,一个比一个激进。
跟他们比,那还是老靳好点儿。
老靳就是个商人。
文化层次低,有时也有文化层次低的好处。至少他不痴迷“奥特曼”。
此刻,路佳无比思念老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