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捏着听筒瘦长的脖子,后背抵住站牌,聆听那绵长的嘟嘟声,嘟嘟声里有线条起伏明显的心跳。漫长的等待,她恍然顿悟,感同身受是世界上最不可能的事。她无法揣摩当时的时崇日日打电话过来,而自己从不主动回拨过去是怎样的心绪。从前和时崇刚在一起时,他会在每一个休息日晚上打电话过来,而她趔趔趄趄跑到客厅里去接,避开陈明河的视线,假装是同班女同学问数学题。时间久了干脆找借口将电话线引到房间里,抱着听筒听个没完。电话光临她的时刻非常精妙,总能踩在她作业完成后的时间线。
中学时期的男女在一起的原因,大多离不开近似乎于喜欢的好感。然而这一概念太过于宽泛,远不及讨厌、恨之类的负面情感深刻。不少情侣无需家长老师的插手,就自动断联。
而李莱尔与时崇则恰恰相反。
他们在一起更多是为了互相折磨。
高一下学期,李莱尔和时崇就被德育主任拉去办公室批骂。他们那时还未在一起,只是简单的搭子而已,在被孤立的大环境里有人和自己站在对立面是多么难得的事,李莱尔和时崇关系迅速升温,但也只如即将燃灭的火星般大小。面对长辈质问,当然大难临头各自飞,两个人异口同声撇清彼此的关系。
升上新的年级,身边又换一半新的同学,李莱尔前期还算如鱼得水,时崇还是死样子对人爱答不理的,人际关系发展不同步难免会产生嫌隙,他们的联系岌岌可危,爆发紧急的响铃声。
最后不知道是她,或是他主动的,也许是某一方习惯了捆绑另一方的存在,也许是双方对这种互相扎伤彼此的痛觉上瘾,这样那样的原因,两个人还是缠在一起了。
即便如此,李莱尔早早积累对时崇足量的不满了,蓄意寻找让他坠马的时机。
导火索从节假日去动物园那一天开始延伸。
他们单纯只是想找个地方逛逛,身边刚好都缺个伴,一拍即合决定一起出发。
一番讨论都觉得聪明地选择了人流量少的时间段。
谁知道聪明的不只有他们,下了车才发现动物园里还是人满为患。
前一个人的肩膀和脚跟几乎要挨着下一个人的,那时恰好是寒冷的冬天,游客几乎都套上膨胀的羽绒服或者大衣,像排列得严丝合缝的分子,紧绷绷地流动。本来人多就烦了,头上的广播还在不停高喊迷了路的小孩在原地等待认领。
李莱尔顿时产生回家躺着的想法,可现在出也出不去,她只好认命地被人群裹挟着前进,如此顺从仍免不了被排挤的命运,她一会儿被一团同样埋怨的青年人冲过去,一会儿又被园里的小贩推车差点撞到,和被狂风扯得七零八碎的花朵没有两样。
走了不知道多久的路,她终于颓唐地发现自己迷了路,时崇也不见了,她疯狂用眼睛检索分叉路口处是否有指引牌,可眼前总有重重比她还高的身影挡住视线,李莱尔只能看见像云一样来来往往飘动的头颅。
突然左手被什么东西缠住,她急着朝对方脸上飞去拳头自卫。
时崇没有半分回击的想法,眼皮连抬都不抬,只是一味松开系在他脖子上的围巾,一圈一圈地绕在李莱尔手臂上。时崇垂着眼,表情十分认真,低坠的眼睫毛一层叠着一层,让李莱尔想起电视机里看见的茂密松针叶。
“你缠着我干什么?”
“怕你走丢了。”他抬头用嘲弄的眼神飞快地看了李莱尔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忙手里的动作。
“你是把我当你的宠物了?”李莱尔越想越不对劲,她眼睁睁看着时崇在自己的手臂上绕了几圈后,利用剩下的长度在他自己的手臂上也围了几圈。现在的他们像是被镣铐锁住了,分不开了。
“我可没这么说。”时崇用无辜的语气应她。
李莱尔正要找话顶他开不出玩笑,后背却被路人推了一下,整个人扑到时崇身上。正中他下怀,时崇乐得见自己出丑的样子。
李莱尔记仇到当天回去的晚上,两个人照常聊天,偶尔斗嘴。眼看房间里的闹钟滴答滴答快打到平日电话结束的时间。
她耐心地等到时崇说出“明天见”。
抢在结束的气口之前,她强按着计划得逞的兴奋,对听筒那边的人唱出几个字。
“我现在好想你。”
电话那边彻底静了下来,静得李莱尔连电话绳传过来的沙沙声都能听见,窗户外猫儿一两声缱绻的叫唤也送了过来,在这无边无际的夜晚里晃亮得尤为明显,像银白色的鱼饵钩,一眼看过去知道死亡的意味在里面,却总是挠得人心痒痒,迫不及待张开自己的鱼嘴含上去,等待被穿破、被屠宰、被烹饪的命运。
李莱尔知道时崇已经被彻底噎住了,她乐得开怀,憋笑憋得太辛苦,以至于只停顿了几秒立刻就把电话挂了。
从此以后,她愈发明白如何对付时崇的软处,更加得寸进尺。可这招数不能时时都用,总是得挑着时机,方可一招制敌。
但坏处也有许多。
比如,她说着那些暧昧挑逗的话,成功引得时崇自乱阵脚。短暂的愉悦褪去后,她连自己都开始怀疑。
她喜欢他吗?
她爱他吗?
李莱尔再清楚不过了,一旦陷入这种无意义的思考,是怎么绕也绕不出来的,一旦开始向对方提出爱或爱不爱的疑问句,就意味着自己彻底输了,彻底载进圈套里面去。
遇到难题,咬牙解决有时不是最佳选项,李莱尔选择跳过去,完完全全地避开自我暗示。她总觉得恋爱这回事,得是自己状态最好的时候才能算作谈恋爱,否则都该唤作“玩”。她还不是最好的自己,现在也不是最好的时机,也许当前的状况远比之前的好很多,可她想要最大最好的麦穗,那就得等,继续地等。
可每每生起站在原地等待的心理,她总会想起时崇曾绕在自己手上的围巾,那手感是松软非常的,尾部零碎的流苏凉凉地撩她的手心,要她被时崇牵着走。
*
“莱尔姐姐,莱尔姐姐。”
有两只小手在眼前晃动。
李莱尔如梦方醒,定了定神才回忆起刚刚宁宁对自己拜托自己帮忙做的事情。
宁宁抓起书包耷拉下来的两条带子,打成纠结的蝴蝶结。
“是因为这件事,所以感到很紧张吗?”
“没事的,姐姐其实我和老师直接请假就可以了。”宁宁像麦田里枯瘪的禾苗,没人照理没人收割,只好任饱满的果实就此沉入地底,“反正他们之前都没来过。”小女孩硬生生别过头去。
“可能是我表述得不好。我的意思是,只需要我扮演你的家长去参加家长会就可以了吗?”
宁宁重新露出笑容,“谢谢姐姐。”
李莱尔送宁宁去公交车站,原路返回经过人工湖,她这才留意到水面波光粼粼,好几尾鲤鱼忽地探出头来冒泡,打破镜片似的湖面,湖底是稀稀朗朗的银灰色。
“这是我们学校的许愿池。”宁宁摘下书包拉开拉链,从最里的格子里掏出几枚硬币,捧到李莱尔面前,“姐姐你要许愿吗?这个湖超级灵的,不过只在某些方面起作用。”
“我要一个就好啦。暂时没想好有什么需要实现的愿望。”为了不让宁宁失落,她示意性地挑起一个,揣到裙子口袋里。
两个人脚步又匆匆起来,玩笑话欢欣地围绕着她们。桥面宽阔地能容好几人同时过,李莱尔揽过宁宁肩头并排走,饶这样还是有人撞上来。
男人低头道歉在前,李莱尔没放在心上,牵着宁宁继续往前走。
原本以为是无关紧要的误伤,没想到男人突然抓着自己的手肘死死不放。
“欸,是……那个李莱尔吧。”
“您好,请问您是?”她拍开男人搭上来的手,另一条手臂紧紧将宁宁护在身后,谨慎地往后退。
在路上遇到熟识自己而自己不熟识对方的人,不算少见,自从她得病吃药后,不少记忆一洗而空,多亏以前有记日记的习惯,她才能抓住过往的蛛丝马迹。
李莱尔努力记住男人脸上的每一个特征,在脑海里翻找这个男人出现在日记本里的哪一页。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高一的同学啊。”
“不好意思,记不太清了。”李莱尔客气礼貌地回复。
“假的吧。”
李莱尔乍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下,痛感从脚底传来,她低头去看,原来是平底鞋踩到一块尖锐的石头片。
“我当初还在操场告白过你呢,不会连这都忘记了吧。看来同学会上大家说的事是真的。”男人意味深长地冷笑,像静止的恐怖面具突然往左右两边咧开嘴角,无限地向四周滋蔓,“说你患上精神病了,还被关在精神病院里了。活该的事。”
李莱尔竟连愤怒的情绪一概都没有,不动声色地用搭在宁宁肩膀上的手,抠了一下书包肩带。宁宁立刻反应过来,故意扯了扯李莱尔的袖子,“姐姐我们走吧,再晚赶不上公交了。”
连告别也省略,李莱尔带着宁宁飞快奔出校园。赶到公交站牌下才敢喘气。
往日宁宁平时上下学是没有司机接送的,父母要求宁宁学会独立处理学校的事务。自从认识李莱尔后,就时不时撒娇让李莱尔有空去接她,一来二去,李莱尔都能把学校周围的路线图给背下来了。
“姐姐,你以前——”宁宁迟疑一会,还是吐出心里的疑问,“过得很不好吗?”
“没事,你放心吧。”她伸出手抚摸宁宁软乎乎的头顶,心却飘到九霄云外。
愈响愈大的嘎吱嘎吱声却一把拉她回到地面,公交车在站牌前刹住,宁宁一步三回头踏上去。
李莱尔隔着玻璃,与车厢里的宁宁招手作别,目送巴士决绝地驶开,李莱尔被不断地被抛在后面。
通往绣坊附近的班车应该没那么快到达站点。
李莱尔无聊地四顾,两手插进裙子的口袋时摸出一个圆滚滚的物什,摊开一看是宁宁刚给的硬币。这硬币不知道在多少人手里流通过,字体和花纹的凸起快被磨平。现在已经很少人用到钱包、纸币、硬币这些了,这零散的小东西放在哪都不方便,她打算找个地方花掉。
站牌后传来砰的一声,有小男孩恰好挂上电话亭的有线电话。
电话听筒放下又提起。
灰扑扑的公用电话机早已经改版,不再是投币式,旁边有正方形的扫码支付区。
手机又刚好没电了。
幸好她瞄到还能用平时的交通 IC 卡消费。
将磁卡摁进缝隙,手指按动电话键帽盖,一个一个揿下数字,节拍器在脑里嘀嗒嘀嗒响,摆杆晃得她焦躁。
她捏着听筒瘦长的脖子,后背抵住站牌,聆听那绵长的嘟嘟声,嘟嘟声里有线条起伏明显的心跳。
漫长的等待,她恍然顿悟,感同身受是世界上最不可能的事。
她无法揣摩当时的时崇日日打电话过来,而自己从不主动回拨过去是怎样的心绪。
从前和时崇刚在一起时,他会在每一个休息日晚上打电话过来,而她趔趔趄趄跑到客厅里去接,避开陈明河的视线,假装是同班女同学问数学题。时间久了干脆找借口将电话线引到房间里,抱着听筒听个没完。
电话光临她的时刻非常精妙,总能踩在她作业完成后的时间线。
同样巧妙的是对面的时崇。他主动打过来,最喜欢做的是事无巨细地讲述一天的遭遇,流水账似的表述偶尔夹杂一两句刻薄至极的自评,逗得李莱尔格格笑。她总觉得时崇有做讽刺家的天分,很明显他也发掘到自己这一优势,常常用来攻击他人。
时崇每次说到最畅快的高潮点会故意停下来,像是要凭借她的呼吸声告诉他自己,李莱尔一直在旁边听着。
相反,李莱尔很少说自己的事。
她当然不会把自己完全展开,不会像剖开一只皮毛雪白的兔子一样,将血淋淋的内脏从里面整个掏出来。
那太蠢了。
有一次时崇在上一个话题止步后问她,“你当初为什么会和我在一起?”
总不能实话实说,自己只是想玩玩而已吧。
那太蠢了。
李莱尔知道时崇绝对明白答案的所在。
他不知道自己是和她玩玩而已的吗?他也是抱着和自己一样的心态,踏入这段关系的吧。
但总得掩饰一下难堪的真相,像包装瑕疵的自己成为耀眼的奢侈品一样,李莱尔故意矫情地说,“我在人群里第一眼看到你——”她在床上翻个身,就望见窗外靛紫色的天空挂着小小个、硬币形状的月亮。
月亮在不同角度看会有不同模样。
人类在登上月球之后,才惊讶地发现月亮也会有丑陋的疤,凹凹凸凸烂疮般的陨石坑,月球的暗面撕毁之前一切美好设想。
可只要站在地球表面上高高仰视月亮,那么它依旧是圣洁得不容污沾。
真相与自以为的真相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
她一边用手指勾着卷曲的电话线,一边继续说,“我在人群里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我们是同类。 ”
原以为时崇会糊弄过去,岂料他言辞恳切地回应,“所以我们,尽量都对彼此诚实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