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都忙忘事了。”月河手一挥道:“没关系,我假期里可能要经常去叨扰你们,您可不要介意啊。”“当然不会介意,你几时来都行。”“那太好了,小姨,那我过几天再去找你啊。”玉笙还不答,月河有点心虚,尤其是面对着钟徊,于是,自找台阶下,“我要去找我妈了,你们快回去吧,不然一会儿雪就下大了。”钟徊颔首作别,问道:“怎么,她气着你了?”“没,没有。”两人转身往外走,玉笙随口问起程家的事,他说是差不多结束了。
“既是有了身孕,就该好好待在家里养胎,怎么还往外跑?”
二太太说此,又问,“玉笙,月河与程家少爷的关系怎么样?”
“我……这我不太清楚。”
“你也是知道,我与程夫人算是定下这门亲了……玉笙,钟徊与你说起过程先生的事吗?”
玉笙摇头:“没有。”
“唉——”二太太长叹一声,“程先生许是也过不了几天了,程家这么大的家业,都是他一手打下来的,如今他这一撒手,后事定是要有一番纷争……钟徊是着手负责遗嘱的人。”
她神经一抖,听出了她的话外音。
“说是负责,到底也不过是传达程先生的意愿罢……”
二太太压下她的话头,身子稍前倾斜,声音落沉道:“你怎么到现在连自己的丈夫都没有一个明白的了解?程家如此家业,除了程先生,便是他最清楚,程先生立此遗嘱,看是不过文字,但这些文字之下的价值是高是低,或说是潜力,那都是不可估量的。”
“……可是程先生既要如此安排,那这不都是定下的吗?”
“玉笙,程先生对钟徊的信任远过自己的儿子们。”
玉笙只作不懂其意,道是:“信任,那也不是他的东西呀。”
“自是这个道理,也正是因此,一点改动只是他愿意说不说的问题。”二太太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玉笙不好再装傻充愣,只作犹豫不应答,二太太旋即轻和了态度,轻声细语说,“你是他的妻,如今你们又有了孩子,有什么话是不好说的?再说了,当初锦言同意你们结婚,那都是因为我说服他的。”
玉笙一时愣住,随之抬眸朝她看了好一会儿——“你说服的?”
“不然,陆家的门楣就摆在那儿,你以为锦言会让你嫁给他?”
她突然觉得心梗头疼,低头看向别处,暗自深呼吸。
“玉笙……”
“阿姐,这我真的帮不了你,程先生有这么多子女儿孙,那遗嘱不改都有诸多算计纷争,便是有什么蛛丝马迹的变动,他们也不可能发现不了,到头来,他们是一家人只能忍,可钟徊不是,所有明里暗里的算计定先落到的是他头上。”
二太太拉过她的手去,立马安抚道:“玉笙,你还是不了解钟徊,他跟着程先生在你争我夺的生意场这么多年,他若是要做,怎么可能会叫人看出来?当然,这也不是让他白做的。”
“可这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他说了就算。”
“玉笙,难道你觉得我能害你不成?我也是为你考虑的,你想想,钟徊一来没有家世,二来他又能占有多少财产?不过是也一些程家银行的股份,可是这些银行股份只要程先生一旦离世,便也算不得什么,将来你的孩子出世,你要让他靠什么去立足?”
二太太字句咬得极重,仿佛她为她的以后愁得日夜操劳,“但现在,只要他愿意,今后他还是可以继续现在的工作,程家、金家还有周家,都可以照应你们的孩子。”
玉笙只觉头疼得越紧,随其抽回了自己的手。二太太的迫切沉底,也收去手,坐正身体,恍如刚才的人不是她。
“我看你身体不大好,好好休息,我改日再来看你。”
她说罢,起身走去,俄而又在屏风前止步,身体稍侧过来,淡然补充道,“玉笙,你应该清楚周家的情况,打你从周玉笙变成钟太太,它就已经与你没关系了,它顶多是在与别人提起时,让你的话听着好听些,但不可能是退路。”
二太太抽身离去后,玉笙孤自在客厅坐了半个钟头,晚些时候,她一言不发地进了卧房,此后便没有再出来。
宝珍唤她来吃晚饭时,她也没有开门。
“太太?”
宝珍的声音渗进房内,变得轻弱,笔尖摩擦纸页的沙沙声将其掩去,弓腰坐桌前的人甩了甩手中的钢笔继续书写信件,没有秩序,没有予任何人宽慰,只是写。
她写是:冬日的昏沉也流入了我的身体里,早晨我醒来时,窗外笼罩着一层青色的薄雾,那是什么样的青色?我想了很久,到现在我终于才想起,你知道因为它现在还笼罩着,那许是人经脉的青色,抚月湖里干净的血液,时而穿过几只像船只的病虫,纯粹的事物里,偶然杂进几点危害,那么它的病痛便具一种致命的美感,我或许该给你形容这是什么样的美感,那应该是一朵纯白的山茶花,长在深林处的山茶花,我用指甲油给它涂抹上最艳丽的红色,可是指甲油的气味总是难闻的,我想我会割破手指,混入鲜活的血液再将其涂抹在那纯白上。倘若它是漫山遍野的白色山茶花,我想我是会死去的……
玉笙的信总写得生死无别,生是作乐,死亦是寻乐。
等那似经脉青色的薄雾暗去,她也停了笔,写信耗尽了她的精力,她只得上床稍作休息。
“玉笙。”
她忽觉脸上一凉,随之睁眼,看着眼前的人,玉笙恍然想起她已经离开了她的房子。
“你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可能是还不太适应。”
钟徊直看着她眼睛,俄而点了点头,和声道:“或许大夫可以调理,明日我就去找大夫来给你调理。”
“我不需要大夫,那些汤汤罐罐的药,好像是要使人不正常,即使没有病。”她说如此,手心便贴覆上他的脸,指腹轻和地抚着,钟徊再点头,神色稍拢笑意答应:“那便不找大夫了。”
他回来时,蒲元就告知他,今日金二太太来过。她在这时候找来,目的不想而知。
“……若是你想要什么,你只管告诉我。”他抬手握住了她的手,语气郑重,像是做好了什tຊ么样的决定。
玉笙心知这亲昵的疏远,有时觉得这是好的,却又时刻令人有心无力。
“钟徊……你会爱我们的孩子,对吗?”
他眸光微震,神情滞愣半晌,仿佛这才是最艰巨的要求。
情人的关系,或许是他表意的极限,也是他的情意予人最美的时候,任何富有诗意、爱意的浪漫情怀,在那时便已达到最高潮,他像是在写一个字句斟酌的简短故事,它有动人心弦的情话、海枯石烂的誓言,乃至迷失意志的情意,它的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的,但它是戛然而止的,他截断了它往后无尽的消磨。
但现在,他决定要往后走,兴许他真的会走出那令他徘徊不前的惶恐。
钟徊俯下身,将人掩进怀中,双唇贴紧她颈处柔绵的温暖,沉声道:“……我会尽我所能。”
爱是容易的,人人都可以谈及,乃至拥有,爱又是艰难的,如是逆水行舟,逆之秉性而行,为此丢弃的部分,是坏的也是好的,故而不进则退。
玉笙不明此,只是觉得,觉得自己在庸碌奔赴消亡的过程中能觉出活着的蓬勃,这种固执,犹是以前,她抵着困意和会被姨妈怒斥的风险,在早晨四五点的时候起来,偷摸上楼,小心翼翼地打开楼上阳台的门,站在最广阔的一角,等着天边破晓,深蓝色的天空逐渐退化成淡紫色,映出天边群山的剪影,那时常令她深受震撼,乃至于她常常期望自己的影子也融进那山影里。
日子一天天地变冷,这一定是玉笙这些年来见识过的最严峻的冬天,下雪也是她第一次见。
漫天飞舞的雪羽,仿佛天地颠倒,天上的云一点一点地落下来。程先生便是在这样一个雪天离开了人世,也许他并不孤独,他数多的儿女子孙守完了他最后一刻生命,又或者他刻意地忘记了孤独。
他的葬礼上,来了很多人,或达官贵人,或籍籍无名之辈。
“钟太太,好久不见。”
玉笙寻声一望,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眼前的人——“赵先生,好久不见。”
“闻言钟太太已有身孕,恭喜啊。”
“谢谢。”
“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钟先生结婚生子。”赵凌峰说时,笑容之友善,“最近他许是很忙才是吧?”
“来翼州府后,他一直都很忙。”
“也是,不过,这也快结束了,他许是也不用这么忙,话说回来,我近来也不见他管顾过回力球场的事,钟太太应该知道他有那里的占股。”
“这我并不清楚。”
“钟太太真会说笑,回力球场的占股是钟先生与程三爷一起买进的,也算是他买的股份中最具潜力的,您怎么会不清楚呢?”
玉笙垂眸思忖有时,才道:“赵先生应该知道,我刚来翼州府不久,对这里的事没有多少了解,如果您是对此感兴趣,可以找些知情的人了解。”
“钟太太误会了,赵某便是这么一问,别无他意。”
“那便再会。”
玉笙走离了他,彼时,宾客已走得差不多了,程家人还聚一道商讨着遗嘱的事,说是商讨,玉笙站在外廊也听见了争论。
“小姨?”
月河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也走进了檐廊下,“你怎么还不走?”
“我在等人。”她指了指里面。
“我忘记了这回事。”月河走近来,目光往下移,打量着她已隆起的肚子,呢喃细语道,“这是几个月了?”
“四个月了。”
“我感觉你除了肚子,也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玉笙挽起黑色的斗篷盖住肚子,敛着笑问:“这样呢?”
“这样可就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了。”
两人边聊着便一道到空无一人的暖房去了,月河还问着关乎怀孕的事。
“什么,你们结婚前就有关系了?”
“嘘,小声点儿。”
月河旋即收住声音,尤是保住什么惊天秘密一般郑重点头,但还是按耐不住好奇凑上来又问:“几次?”
“你问这些做什么?”
“哎呀,你说嘛说嘛,我保证不告诉别人。”
“……三次。”
“你会喜欢这样的事吗?”
玉笙一时语塞,几番措词了才道:“我说不上来,但我没觉得它是一件能改变什么的事,这是决于你的意愿,喜欢与否,也没怎么样,可是需要你自己慎重,若是怀孕了,那这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唉,真是奇怪的人,我便不喜欢别人碰我,所以我还是想与程颢清去留洋,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起码可以避免掉这种事。”月河双手撑着下巴,犹是苦恼颇深。
玉笙靠近问:“你如何知道不喜欢别人碰你?”
“我以为我是喜欢罗桀的,可是上次他碰我时,我便觉得很抵触,总之,我就是无法接受。”
“许是换个人就好了呢。”
“不,我觉得我好不了了。”
玉笙见其越发焦虑,便伸手过去捧起她的脸,说是:“你看,你这不是不抵触吗?”
“这不一样的嘛。”月河忽而盯着她的脸若有所思,“我有个办法。”
“什么……”话音未落,唇间陡然贴来其微凉的圆唇,玉笙一愣,还不及反应,她竟伸出舌尖在其唇珠轻轻碰了碰。
月河随其抽离,神情由不得惊诧——“我竟然没有抵触,你刚才是不是吃了甜的?”
“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玉笙是惊恐。
月河却是说:“你是女的,这又不怎么样?我果然是没有得什么奇怪的病。”
“你……”
“钟太太,钟先生正找您。”
一个仆人在门口禀报,玉笙来不及说她,起身出去了,月河也跟去。
檐廊外的雪越下越大,稠密得仿佛要织成一片偌大的云,钟徊早时带来的一沓文件已然只剩下了一份,而里面的争吵还在。
“你交代完了吗?”
“应该差不多了,剩下的事往后再说。”
月河疾步跟上来,紧急刹车停下,玉笙还恼着刚才的事,便也不理她,月河便自顾自地笑着打招呼:“小姨父,您好吗?”
“挺好的,你今日不去学校?”钟徊和善回道。
“放假的嘛。”
“是啊,都忙忘事了。”
月河手一挥道:“没关系,我假期里可能要经常去叨扰你们,您可不要介意啊。”
“当然不会介意,你几时来都行。”
“那太好了,小姨,那我过几天再去找你啊。”
玉笙还不答,月河有点心虚,尤其是面对着钟徊,于是,自找台阶下,“我要去找我妈了,你们快回去吧,不然一会儿雪就下大了。”
钟徊颔首作别,问道:“怎么,她气着你了?”
“没,没有。”
两人转身往外走,玉笙随口问起程家的事,他说是差不多结束了。
“那赵先生是什么人?你们认识?”
“怎么问起他来?”
“适才他问起什么回力球场的占股?”
他顿了顿,道:“想来是对那里感兴趣。”
“我看他确是有兴趣。”玉笙又转言问道,“阿姐有没有与你说什么奇怪的话?”
钟徊应声笑道:“有什么奇怪的话?要说什么样的话,都算不得是奇怪。”
他说得含糊,说没说与做没做都无从辨清。
或许,这本来就是一盘棋,而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那个下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