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房子?”她问。“嗯。”他应了一下,打开客厅里的一个柜子,翻出纱布、剪刀、镊子等一系列处理伤口的工具。她接过来,和他一起在沙发上坐下。他脱下衬衫,赤裸着上半身,有清晰的肌肉线条,却不是贲张的那种,所以看起来很养眼。她脸一红,视线立刻转到他的右臂。虽然是擦伤,但伤口也有点深,最严重的地方看起来血肉模糊,她拿着酒精棉的手微颤,每擦一下,都感觉头皮一阵发麻,就好像擦在自己的伤口上一样。他不疼吗?怎么一声不吭的?—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与他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Is it enough to love?(这样去爱就足够了吗?)Is it enough to breath?(这样呼吸就足够了吗?)Somebody rip my heart out,(有人掏空了我的心,)And leave me here to bleed…(留我在这里独自流血……)
晨练完刚打开门,冷欢听见手机铃声响。
她手忙脚乱地将电话从包里掏出来,屏幕上跳动的是未知号码的提示—国内打来的电话。
她迟疑了一会儿,接通了电话。
“喂。”平淡的女中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妈。”她轻轻唤了一声。
“最近好吗?”
“嗯,还不错。”她打开窗,凝望楼下那片湖水。
“我昨天往你账户打了钱,你有空查一下。”
“知道了。”
“可我不会用。”她在心里暗暗补充。
电话那头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问:“身体还好吗?”
“没事,”她看着那几只快乐遨游的天鹅,“如果没什么事,我挂了。”
“好。”那边应了一下,先挂断。
握着电话的手慢慢垂下,她站立在窗前久久未动,直到胃里开始难受,才想起还没吃早餐。
走到厨房,做了两份吞拿鱼三明治,她走到一号敲了敲门,是顾言诺的房间,她自己住五号。
“等一下!”言诺在里面急匆匆地叫,一阵碰撞声后,她打开一个门缝探出头来看,冷欢一把将门推开,“躲什么?我又不是没看过你身体,吃早餐啦!”
小床上缓缓坐起一个人,身材挺拔,冷欢看着还睡眼惺忪的章程和一脸窘迫的顾言诺,先是一愣,随即嘿嘿笑道:“对不起,对不起……”
她把三明治塞进顾言诺手里,转身就逃,走出几步又折回,把手里另一份三明治也递了过去:“你们慢慢吃。”
再打开冰箱,只剩下几盒酸奶。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连老天都不眷顾她这个孤家寡人。
冰凉的酸奶入口,一路往下,五脏六腑都像结了冰。
丢了空盒,她爬到床上抱住膝盖,把身体紧紧地蜷起来。入鼻是熟悉的气息,清淡却有无孔不入的霸道,宽大的毛衣把她整个人包围起来,让她有了一些温暖的错觉。
想起她换衣服时他背过去的身影—这个男人,总是叫人难以捉摸。前一刻明明感觉他在靠近,下一秒却又完全疏离。如果说自己真的不在乎他对那个吻的态度,那是自欺欺人。
这一颗心,交与不交都是在半空中悬荡,那一个不知分寸的吻,是个预谋的赌注,输了纵然心伤,赢了也依旧忐忑。
日子像水一般流淌,平静无澜。渐渐地,她已经不会再失手打坏杯子,已经可以牢记所有酒水的名字和成分,已经不再需要有个人站在旁边说要做什么、看我每种用多少分量。
开始觉得自己像《等待戈多》里的两个流浪汉,明明处在等待的过程中,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在永恒的无望中去寻找未知的希望。只知道,似乎有好几天都没有看见那个人,他像是忽然人间蒸发了一样,又或者只是刻意回避。那个早晨他送她走的时候,她知道了他不用走大门也能进这个赌场。
监控室里,叶听风盯着眼前的屏幕,沉默不语。手按上键盘,那个娇小的身影慢慢放大,直到一张精致的容颜清晰地呈现。
闲下来的时候,她保持完美的站姿、毕恭毕敬的态度、礼貌周到的微笑,但细细一看,就能发现她处在失神的状态中,目光没有焦距。
这个小女人比他想象中聪明,他给了她一个定义模糊的机会,她没有放弃,却也没有全然挑露自己的心思,只是留有余地地试探。
他明白,她在等他的回应,可他有足够的耐心跟她耗下去。
这一场游戏会比他预料中有趣。
他也会等,等她先沉不住气,当然,偶尔也要给点甜头逗弄一下他的小猎物。
“欢,”詹森唤她,“老板要两杯黑咖啡到经理室,你能帮我送过去吗?”
握着水杯的手轻颤了一下,她微笑着点头。
深褐色的液体从咖啡机中流出来,在白瓷杯中荡起一圈圈涟漪,她目不转睛地盯住那水纹,心里荡漾的,是昨晚电影里听到的几句话:
We feel too much, hurt too much, all too soon we die.
But we do have the chance of love.
Why be afraid of tomorrow when today is all we have?
打开手边的玻璃罐,她往杯中加了一勺白色的东西。
轻轻地叩了一下门,她开口道:“雷蒙德,咖啡好了。”
门被打开,一道深邃的目光迎面而来。
“谢谢,”她微笑着,没有看他的脸,走进去将托盘放在茶几上,端出其中一杯给他。
谈话仍在继续,雷蒙德是地道的苏格兰音,而他是纯正的伦敦音。
叶听风将杯子凑到嘴边喝了一口,随即沉默了一会儿。
“怎么了?”雷蒙德见他忽然不语,有些疑惑。
他摇摇头,面无表情,继续往下讲,目光却看向正欲离开的身影。
退出门的刹那,冷欢嘴边的笑意顿时扩大。
终于挨到下班,她飞快地跑到换衣间打开衣橱。
刚拿起自己的衣服,电话铃又一次响起。
匆匆地翻出电话,她没看号码就放到耳边,“喂?”
“是我。”低沉的声音传来,她有一刻的失神。
“谁?”不敢置信地,她又问了一遍,鼻尖忽然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他又重复。
把电话拿开一点,她偷偷深呼吸。
真的是他。下意识想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号码的,然后想起他肯定看了员工档案。
“还在吗?”没听到她的回应,那边的声音明显开始不耐烦。
“有事吗?”她忙问。
“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
她一愣,随即笑意漫上嘴边,“我什么时候把手帕和毛衣还给你?”
他冷哼,“你就是为了这点事在我咖啡里放了一勺盐?”
“是。”她无声地笑。
电话那头嗤笑一声,仿佛是讽刺她言不由衷。
“不用给我了,怎么处理随便你。”
电话被干脆地切断,她猝不及防,愕然地听着耳边的忙音,笑容僵在嘴边。
心里忽然空落落的,从刚接到电话的惊喜到现在的沮丧,她来不及反应。浓重的挫败感在身体里漫开,她开始换衣服,动作迟钝得像个机器人一样。
想起了那个绝望的夜晚,她问头一回在她面前红了眼睛的父亲:“爸,我还可以幸福吗? ”
父亲说:“可以,当然可以。”
她又想起那几句台词:
我们太多愁善感,太容易受伤,甚至生命太过短暂。
但我们都有爱的机会。
今天在我们手中,又为何要惧怕明天?
她很想就这么沉沦下去,不去想以后,也不用害怕失去。其实一直试图为自己寻找勇气,可惜那并不是他会提供的东西。
走到车站,回家的那班车还没来,她坐下慢慢等。
她讨厌M城的天气,总是下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两百多天阴雨绵绵。
雨点被风吹进候车亭,落在她脸上,一片冰凉。
黑色路虎停了下来,她望了一眼旁边一起等车的人,继续低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本来渐大的雨忽然停了下来,她看见一双黑色皮鞋出现在自己眼前。
视线缓缓上移—黑色西裤、黑色大衣,还有那张线条冷峻的脸,棕色的眼睛。
呼吸,有一瞬的停滞。
他撑着伞站在她的面前,将周围的冰冷和雨水隔绝,一个小而温暖的世界牢牢地圈住了她。
“在想什么?”他问,盯着她脸上的水迹。
“刚才想到一句很俗的话。”她轻轻一笑,仔细回想的样子,清亮的眸子望着他,“想不想知道?”
“说。”他开口,目光深沉。
“我能从一千个从我身边经过的人中听出你的脚步,因为那九百九十九个人的脚是踏在地上,只有你的脚步声是踏在我的心上。”
他眸色更深,“骗子。”
她挑眉。
“你刚才明明就没有发现我。”
她狡黠一笑,“刚才根本没有一千个人,你也不是经过。”
他微怔,然后俯身拉起她,“上车。”
他的手很温暖,热流自指尖传来,一直闯进她心里。
车内开着空调,冷热交替下冷欢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然后转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他,鼻头红红的。
他淡淡地望了她一眼,“下回多穿点衣服。”
她微怔,今晚他的温柔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你送我回家?”她问,小心翼翼地。
“不然你要去哪?”平静的语气,却又开着让她窘迫的玩笑,“回我房间,还是找家酒店?”
她语塞,耳根发热,半晌才讷讷道:“什么啊,您老突发善心,我一下适应不了。”
她的称呼让他失笑,随即低沉的声音传来,“我怕某个人因为我挂断电话,沮丧至死,夜不成眠。”
“谁沮丧啦!”情绪控制不住,她吼过去,然后才发现自己又上当—他明明说的是“某个人”。
“笨蛋。”他轻骂,随即得意地笑出声,嘴角弯成极为好看的弧度,她突然发现,他笑的时候,眼睛格外明亮。
心里一动,却撞上他深邃的目光,她慌忙转头,看向窗外。
车窗蒙上了一层白色的雾气,外面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她左手握成拳在玻璃上按了一下,然后用纤细的手指点上五个圆润的小点。
“看,小脚丫。”她笑,向他献宝,眼睛弯成月牙,“你要不要试试?”
“小孩子的把戏。”他瞥了一眼,很不屑。
她也不生气,只是轻轻笑着,头抵在窗上。透过那只脚丫,她看见前面有一处亮光。
“停下车好吗?我要买点东西,家里没储备了。”她央求,可怜兮兮的。
他看了一眼那家便利店,刹住了车。
十分钟后,他看见她匆匆忙忙地从超市里奔出来,还差点撞上一个人。
“跑得这么快干什么?冒冒失失的。”他蹙眉,看着她把大包小包安置好,然后坐到座位上。
“我怕你等不及,自己走了。”低柔又有些委屈的声音传来,她那雾蒙蒙的黑眸望着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知道怎么下雨天还有这么多人出来买东西。”
他的心里一震,他在她心里的信任度就这么低吗,让她担心他会丢下她一个人?
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递到眼前,他望着她,“晚上喝咖啡会睡不着。”
她拿着纸杯的手往后缩了一下,小脸红了起来,“对不起啊,我没想到这个,我只是想给你买杯东西暖一暖。”
一只大手把杯子从她手中抢过来,“还是我替你喝了吧,你本来就睡不着了。”
她愕然地望着他,仔细回味他的话,脸上更加烫起来。
掌心因为咖啡的温度而温暖,他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冷哼了一声,“一杯咖啡就打发我,的士司机都比我能赚。”
“那你要什么?”她脱口而出。
你要什么?
同样的话题又诡异地重现,两人都是一愣。
她想起那天的情景,忽然坐立不安。
车厢里很安静,只听见外面的雨点砸下来,发出沙沙的声音。旁边不时有车子经过,灯光投射过来,又慢慢消失。
他的脸沉浸在光影交错里,看不出什么表情。
“你有什么呢?”他突然开口。
“呃?”她疑惑地看向他,不懂他的意思。
“当你问别人要什么的时候,你可清楚自己有什么,又愿意交换什么?不要平白付出,也不要不求回报。”
她怔住。
心跳忽然加速—他在提醒她什么?
嘴唇张了张,她想说些什么,他却已迅速地发动车子,似是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
车速很快,然后在路口突然转向。
她看着头顶闪过的M9路牌,想提醒他方向错了,他们正往高速公路上行驶,却发现他的神色异常严峻。
“趴下!”疑惑间他忽然暴喝,将她的身体按下,两声短促的闷响炸在耳边,她侧首,发现他那侧的车窗俨然多出两个小孔,周围的玻璃有放射状的裂纹。
脑中闯入的猜测让她顿时瞪大了眼睛,却发现他狠狠地一转方向盘,将车子往旁边一辆车撞去。
刺耳的摩擦声中,车身的颠簸让她反胃,她只能无力地趴在他膝上,才发现他整个人都是紧绷的。她不知道他们到底遇到了什么样的状况,也不知道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只知道,此刻她心里只有他,只依赖他,也只担心他。
不知煎熬了多久,他的身体放松了下来,她抬起头,看见车后的光亮隐去。
“没事了。”他低声开口,脸上有汗水的痕迹。
“你……有没有受伤?”她坐起身,着急地检视他,在发现他右臂有一片血迹时,蓦地红了眼眶。
“只是擦伤。”他盯着她,声音有些沙哑。
他知道她害怕,碰上这种事,就是寻常男人也惊恐。方才她伏在他腿上时,他能感觉她整个人都在颤抖。他做好了心理准备等她追问事情缘由,她却提也未提,开口第一句是问他有没有受伤。
“为什么哭?”他问。看着她噙着泪水,他双手颤抖地拿过纸巾。
她摇头,眼泪纷然落下,“我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好难过……”
他抿紧唇,挡住她试图替他止血的动作,“坐好,回去再处理。”
渐渐浓重的夜色将叶听风的神情映得更加深沉。
是他大意了,以为换辆车就可以掩人耳目,看来,今晚赌场怕也是一直有人候着。他在心中作下判断,踩下油门。
车子在一条并不宽的街道停了下来,他穿上大衣遮住受伤的右臂,冷欢跟着他下了车,看着眼前的建筑—很平常的白领公寓,也并不是在最繁华的商业区,难道这是他另一个住处吗?
保安刷卡开了大厅的门,她又跟着他上了电梯,然后进了七楼的一套公寓。
出于专业敏感,她一进屋就打量了一下大致情况,大约一百二十平米大小,线条简洁,色调冷硬,像是他的风格。
“你的房子?”她问。
“嗯。”他应了一下,打开客厅里的一个柜子,翻出纱布、剪刀、镊子等一系列处理伤口的工具。
她接过来,和他一起在沙发上坐下。
他脱下衬衫,赤裸着上半身,有清晰的肌肉线条,却不是贲张的那种,所以看起来很养眼。她脸一红,视线立刻转到他的右臂。
虽然是擦伤,但伤口也有点深,最严重的地方看起来血肉模糊,她拿着酒精棉的手微颤,每擦一下,都感觉头皮一阵发麻,就好像擦在自己的伤口上一样。
他不疼吗?怎么一声不吭的?—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与他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她呼吸一乱,垂下眼睫,有些不自然地没话找话,“你的眼珠为什么是棕色的?”
“我母亲是英国人,我父亲是七十年代的中国台湾的留学生,”他淡然地说,“确切来说,是个软弱书呆子式的年轻学生,在我母亲离开他以后,他崩溃,吸毒,穷困潦倒,最后死在街头。我从七岁开始变成一个孤儿,学会乞讨,学会用拳头从别的孩子手里抢到那一点点食物……直到遇上我义父,一个从五三年就在华人黑帮里闯荡的人物,他教我怎样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生存,在我终于变得强大的时候,又送我去读书……虽然如今义父已经转做正经生意,但我今天所拥有的一切都来得并不单纯,也并不容易,刚才你看见的,是旧日未了的恩怨。”
结束自己的陈述,他在她眼里看见了预料中的惊愕,然而那抹惊愕迅速被一层泪雾取代,她抬头一笑,眼中晶莹闪烁,“抽烟么?分散精力不会那么疼,我要包扎了。”
他怔住。
她却径自从自己身上掏出一个精致的烟盒,抽出一根放在他手上,然后从领口掂起胸前的链子。
他抓住她的手,那颗金色的圆珠又滑落下去,在她心口重重地敲了一下。
“害怕吗?”他问,声音冷硬。
“怕。”她专注地看着他格外阴沉的棕眸,“我在怕……自己为什么明知道应该害怕,应该退缩,却还是一味地沉沦?”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她眼里雾气渐浓,手上包扎的动作却始终未停,仿佛这是一种可以分担她情绪的方式,“前面是一片黑暗,我不知道走下去会遇到什么,但还是控制不了自己一步步地往前。”
话音消逝的时候,她低头整理桌上的东西,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也没有勇气听他说话,站起身,觉得双腿酸软,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在她迈开步子的一瞬间,她整个人都被猛地拽向沙发,迎接她的是一个悍然而粗暴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