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胤越发好奇:“哦?到底怎么了?”老疾医拈须,目露异光,压低了声音,“最近老朽发现,张老三的大腿上被割了许多肉。那伤口整齐,新伤叠着旧伤,似是被刀法熟练的刽子手小心片下来的。老朽多日观察,心中疑惑不解,这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被人割了肉?遂让他去报官,他竟然不识好歹叱骂老朽多管闲事。”“何止是奇怪。”李时胤呷了一口香茗。老疾医面色悚然,白须都在颤抖,睁大眼道:“后来才发现,那肉是张老三自己割的!”
李时胤病了。
哦,不止李时胤。是李府上下齐刷刷地病倒了一大片,除了寅月。
众人俱是食欲不振、精神不佳,咳嗽声此起彼伏。
白溪一早差人去延请疾医,众人枯坐在花厅中久候不至,将一碗碗凉茶喝得没有了滋味。
直到午时过后,那须发皆白的老疾医才顶着日头,姗姗来迟。
李时胤见他愁容不展,关切道:“刘仓公这次怎么来得这样晚?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老疾医闻言,十分警惕地四下觑了一眼,才压低声音道:“不瞒小郎君,老朽近日确实十分繁忙。日日都要往绸缎庄张老三府上跑,给他看诊。”
“哦?张老三得了什么病?”李时胤坐直身子。
“这事儿说来话长,自从那张老三前些日生了一对双生子,他家就越来越奇怪。明明那对孩子生下来不过十几日,却长得飞快,现在看着已经是四五岁的幼童了。他们不仅粉雕玉琢,长得跟年画娃娃似的,还识文断字,嘴甜乖巧。”
李时胤神色平淡:“这不是好事么?”
“小郎君有所不知,此事怪也就怪在此处。自从那双生子出生之后,张老三就时常请老朽看诊。起先老朽见他面色萎黄,口爪色淡,气血两虚,腕上有伤,乃是失血过多之症。但到了这两日,张老三却不只是失血之症了。”
李时胤越发好奇:“哦?到底怎么了?”
老疾医拈须,目露异光,压低了声音,“最近老朽发现,张老三的大腿上被割了许多肉。那伤口整齐,新伤叠着旧伤,似是被刀法熟练的刽子手小心片下来的。老朽多日观察,心中疑惑不解,这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被人割了肉?遂让他去报官,他竟然不识好歹叱骂老朽多管闲事。”
“何止是奇怪。”李时胤呷了一口香茗。
老疾医面色悚然,白须都在颤抖,睁大眼道:“后来才发现,那肉是张老三自己割的!”
“缘何如此?”
老疾医平复了心绪,镇定道:“有一日,老朽看诊去早了半个时辰,无意间撞见他府中家丁神色鬼祟地端着托盘,托盘中盛着一支匕首。这本来没什么紧要的,可那匕首上有血迹,张老三正在里间哀嚎。老朽以为是那家丁作恶,以下犯上,要拉着他去见官,连番追问之下,那家丁才战战兢兢说是张老三自己割肉喂了双生子。”
李时胤叹气:“看来张掌柜先前tຊ的失血过多之症,也跟这对双生子有关了。”
“小郎君聪慧!”
“那家丁说,起初孩子只是嚷嚷要饮血,这已经够离奇了,然而他们渐渐越长越大,就不满足饮血了。半夜他们总是嚷嚷着太饿,拿着刀让张老三割肉吃,不然就哭闹、殴打家丁牲畜,说自己要活活饿死了。”
“而且,不给他们吃肉,他们确实会肉眼可见地消瘦、短缩下去,像饿痨鬼。可怜见的,张老三一辈子是个铁公鸡,那是妻奴多吃口肉都要吹胡子瞪眼的人,然而这次却心软了。这毕竟是自家的香火呀,又是他身上掉下里的肉,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忍痛每天割两片肉给孩子先吊着他们的命,再找法子医治。”
李时胤补充,“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毕竟,孩子越长越大,胃口自然也越来越大。长安牲畜遍地,要肉还不简单,可为何他们偏偏要吃他的肉?”
老疾医连连摇头叹气:“张老三哪会不晓得嘞?他早就寻遍长安,休说普通牲畜,便是那豹子肉也曾高价猎来,甚至还……”
他声若蚊蚋,“还让府中小厮割肉,还去菜市口的断头台找那死人肉,可那对孪生子真不是一般孩子,竟有神通似的,一眼便瞧出端倪,任张老三如何哄骗一口不吃。”
“那他可有其他什么打算?譬如这对双生子其实很邪异。”
老疾医摆手,“家丁说,张老三的舅母就曾劝告过他,让他不要太过得意忘形,好好思考这对孩子的来路,莫不是什么妖孽。他勃然大怒当场将舅母扫地出门,此后还有谁敢提呢?”
“他活一口气,为了子嗣后代能忍常人所不能忍。而且,那对双生子除去饮血吃肉这一点,倒真是天纵奇才般的人物。”
说到此处,老疾医眼睛亮起来,“出生不过几日,便能识文断字,现在还懂音律、会抚琴呢!若是长大了,那定然能封侯拜相,大有作为。张老三十分自豪,即便身体不适,也到处请人来家中看双生子吟诗作赋,街坊邻居赞不绝口,都艳羡得很呢。”
“那两个孩子嘴甜得哟,哄得张老三团团转。”
老疾医又道:“不过,这样的孩子,常人也确实无福消受。”
李时胤默然。
一个接一个的把诊切脉之后,老疾医捻须下了诊断:“各位都是受了暑热影响,夜咳生痰,鼻流浊涕,此乃肺气不清、暑热犯肺。老朽开一帖药,煎服三日便能好了。”
又闲聊了几句,老疾医便匆匆请辞,要去张老三府上替他换药包扎了。
李时胤将此事告诉了正在饲弄花草的寅月,寅月却没有一丝意外,只头也不回地道:“也不晓得这善果能不能熟。”
“割肉着实是有些残忍了。”李时胤压着袖子轻咳了几声。
寅月幽幽道:“求姻缘求平安求富贵都有代价,何况是强行扭转天命,这点儿代价都不受着,那怎么可能呢。凡人的福德都有记数,用一点儿就少一点儿喽。”
李府众人喝了几日药之后,就渐渐痊愈得七七八八了。
这日天降暴雨,张老三却提前命人递来拜帖,晚些时候,他便携着仆从们来了李府。他已经完全无法行走,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软轿中。
风雨如晦,轿夫稍稍走得不稳,都能引来他厉声呼痛、大声斥骂。
随行而来的,除了给张老三撑伞抬轿的家丁,还有两个粉雕玉琢般的年画娃娃。
两个娃娃长得一模一样,约摸七八岁的样子,白嫩大眼,颈子上戴了金项圈。脑袋上都扎了小辫,用丝绦细细地束好垂在脑后。
娃娃们逢人便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令人一见便十分喜欢。
轿夫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张老三搬到花厅,两个娃娃在廊庑下互相追逐嬉戏,吃糕,嗅栀子花。
张老三一见寅月,便虚弱地纵声哭道:“寅娘子,某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才不请自来,请您替我想想办法。”
却见那张老三面色蜡黄,双眼深陷,身上的玄袍宽大得都能淹死他。裤管里空空荡荡,风一吹就能看见凹陷进去的轮廓,连层层的纱布也盖不住。
他两条腿有气无力地耷拉在椅子上,像是两根腐朽的竹竿,柔脆易折。和先前那个高大壮硕的形容不同,他仿佛已经油尽灯枯了。
“不妨事,你请说。”寅月面无表情道。
张老三涕泗横流:“今日冒雨前来,为的仍然是犬子的事情……”
寅月静静看着他。
张老三道:“如您所见,某已是这幅残躯苟且在这世上,而一切的缘由,都是因为这两个逆子只生啖某的血肉。寅娘子,这次请你无论如何也要施以援手,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到底如何才能让犬子改掉这毛病呢?”
寅月笑道:“这对莲蓬孪生子天生十窍,一出生便能口吐人言,现如今看着已经是七八岁的模样了,不仅能吟诗作赋,舞刀弄棍也不成问题吧?他们日后还有大作为呢,光宗耀祖是绝对不在话下。张掌柜,张家能得这样的香火,难道不值得做父母的多付出一些心血吗?”
张老三立马急道:“可、可可可可可某也并不需要他们有多大的作为,只要为我老张家传宗接代就行了。”
寅月轻声道:“这可是没办法改的呢,当然,如果张家不想要这对孩子了,我这里有两枚丹丸,只要骗他们服下,就能轻而易举杀死他们。”
只闻“咻咻”两声,便有殷红似血的两枚丹丸凭空出现在张老三面前,其上红光潋滟,很是妖异。
寅月幽幽道:“杀了他们,你就解脱了。”
“这、”张老三盯着看了片刻,犹豫了,并不伸手去接,为难道,“这可怎么使得,养了这许久,某哪里下得去手……”
“这可是我老张家的香火命脉,若是将他们杀了,就算去了阴曹冥府,某也会被祖宗唾骂的!何况,这还是某亲自怀胎生下来的,是某心尖上的肉呀。”
说着,张老三又哭了起来,袖子都哭湿了。
寅月懒得再说,敷衍道:“张掌柜真是天大的慈父,可此事也就这两个法子了,还请张掌柜自己定夺。”
张老三还在为难,门口忽然跑进两个孩子,一个甜糯糯地叫“阿爷阿爷”,另一个则一叠声地喊“饿了饿了”。
莲蓬孩儿们甩着小辫儿,一溜烟蹿到张老三身前。他们推搡着张老三,力气奇大,简直要将他掀倒在地。
张老三十分爱怜,捧着这个亲一口,再捧着那个亲一口。
“我的心肝儿宝贝儿子哟!”
“阿爷阿爷阿爷……”
张老三瞧着这两个祖宗,心软得一塌糊涂,哪里还狠得下心去要他们的命。
花厅中回荡着稚嫩的童音,却并不让人觉得可爱天真,听在旁人的耳朵里,更像是某种催魂夺命的咒语,透着一股子惊悚邪气。
张老三最终还是没有接下血丸,踌躇了许久之后,他领着两个孩子回家去了。
午时过后,李府庭院中。
李时胤束着长发,修长如玉的手指握着一卷经书,在廊下听雨观莲。他身旁的矮案上还摆着一碗黑黢黢的药汁,散发着苦辛味。
一旁的白溪端来一盘蜜饯,边走边嘟囔:“总觉得张老三会出人命,那两个孩子看着虽然可爱,但浑身散发的气息好瘆人。”
李时胤端起药汁一饮而尽,俊眉微蹙,道:“那也是他咎由自取,你忘了赵氏了?”
白溪这才一拍脑门,懊丧道:“对!对着两个鬼婴献血献肉,对着跟了自己半辈子的发妻却一个子儿也舍不得!”
“人性幽深。”
李时胤垂眸翻看经书,浓睫纤长,侧颜好看得像是精雕细凿的木雕。
一道轻快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可不是么,我辛苦炼制的血丸都无用武之地了。”
天色晦暗,大雨滂沱,像是老天在为那些将死之人哭丧。
之后的几日艳阳高照,栀子花簌簌绽放,像天边挤挤挨挨柔软的云团,整个庭院都溢满了香气。
长安城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一件事,张老三死了。
张老三死在家里,尸体惨不忍睹。
尸身上能挖走的肉都被挖走了,只剩下一副带着肉星子的骨架,安详地躺在床上。一双瞪大的眼珠子嵌在眼眶里,惊恐而痛苦地看着这个世界。
家丁报了官,仵作也被吓到了,说像是野兽啃食了尸体,吃得十分干净。而最关键的是,张老三那两个心肝宝贝儿子也不见了,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有人猜测是野兽吃了张老三一家三口;
也有人说野兽就是那两个儿子,是他们分食了张老三,然后畏罪潜逃了;
还有人说是赵氏干的,毕竟她生不出儿子又被休弃,于是心生愤恨,便杀了张老三和他的宝贝儿子们。
坊间众说纷纭,衙门也没有找出凶手,这件事又晾成了无头尸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