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把她给拉黑了。……很好。她放下手机,扑通一声把自己丢进扶手椅里,开始第五遍校对检查各种数据和鉴定报告里不存在的错别字,顺便把翻动纸页和点击鼠标的动作做得很大。早上没有下定决心给他打电话真是太正确了,看这架势,何止微信,估计他也把她的电话一并拉黑了,幸好她没有自讨尴尬。这就对了,就该这样。这才符合分手十年的旧情人该有的相处态度,不像偶像剧里那样哭哭唧唧、腻腻歪歪、刻骨铭心。她拉黑他,他就紧接着把她的所有联系方式一股脑儿全部拉黑,永远不会再是成辛以对待方清月的态度,而是成辛以对待其他任何
石博确实是个刺儿头。
见到照片的第一眼,方清月就觉出他难对付了,真人更甚,难怪施言不放心,还想陪她进来。
是眼神。
她看过许多严酷大案的卷宗,犯罪学专家会将不同罪犯归案后的眼神归纳总结成学术用语,再将这些研究对象细细分类。而每桩暴力犯罪案件的罪犯,眼神都有相近的特征——没有羞耻感、似乎永远无所畏惧、闪烁着邪恶露骨但蛮横空洞的光。就比如此时坐在审讯椅上的这个人,大概就是最无视道德底线、凶残暴戾、但犯罪智商并不算高的那一种罪犯。
这人肌肉壮实,肩宽腰圆,大腿几乎比她的腰还粗,依旧穿着监控中的那套衣裤。刑警凶追,他也穷逃,肩膀和裤脚上蹭了许多泥土,但精气神儿居然还挺足,不见半分萎靡疲惫。
眼珠子瞪得贼圆,既亢奋又挑衅,蛮肉横行的脸上还留着宿醉未消的酡红,除了鼻子下方有未擦干净的血渍之外,浑身上下一点儿外伤都看不出来。裆部有偏深的颜色,初看像是小便失禁,但再眯眼细辨,就能看得出是更恶心的另一种物质。
看到她进来,石博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双眼立马又射出两道淫光,竟然当着审讯室里警察的面儿,直接肆言挑衅。
“我就说嘛,你们警察局咋没个女的,不可能啊!看这,这不来了个美女!妹妹,你是来叫我脱裤子的吗?”
坐在审讯位置的中年警察不耐烦地敲了下桌子,大概因为嘴里叼着根牙签,所以讲话声含含糊糊的,听上去一点儿威严都没有。
“闭嘴……让你说话了吗?”
石博嘿嘿一笑。“凶啥,我就问问呀,这不是来给我做那个什么DNA的吗,我懂的呀,妹妹要我脱裤子不?”
方清月倒没所谓。她眼都没眨一下,扶了扶眼镜,淡淡说道。
“张嘴就行。”
石博没皮没脸地乐了乐,向她伸长脖子,身上带着一股鱼腥似的汗臭味儿,戴着手铐的双手压到审讯椅前的挡板上,肥胖大手向自己裤裆处指了指。
“妹妹,我昨晚才刚爽了一炮,这上头也有你要的东西,你要不直接蹲到哥哥腿中间来拿?”
中年男警察看了看方清月冷淡平静、丝毫不羞的脸,冲石博骂了一句,起身作势就要绕过来。可石博依然没有半点收敛,露出满口黄渍的牙,色眯眯淫笑着,上下打量她的身材。
她耸耸肩,语气不变。
“请你配合。”
“嘿,我要是不配合,你们还能打我不成?”
似乎是看准了执法记录仪亮着灯,而面前这个中年刑警也挺懒怠,所以石博亢奋得很,梗着脖子叫唤个不停,满嘴都是些污秽词句。
门板发出“吱”的一声。成辛以走了进来,随手牢牢带上了门。
中年刑警见他进来,停下要绕过来阻止的脚步,懒洋洋叼着牙签转回了座位。
而石博,抬头看了成辛以一眼,竟突然不出声了。
但也没听话张嘴。
方清月举着棉签,安安静静等着,倒也不着急。反正这些厉害的老刑警们总会有办法对付这种人。
却没想到成辛以直接走了过来,擦过她的肩,绕到坐着的石博面前,双手也压到挡板边缘,弯下腰,居高临下面对着他。
不动、不厉斥、不咆哮,甚至不瞪视。眼神和表情都非常平静。
但很突然、也很奇异地,石博的五官整个扭曲起来,瞳孔紧缩,嘴巴也下意识难看地张成了O形,露出嗓子眼儿,似乎想大声喊叫,却又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扼着喉咙,无法出声。
方清月见状,连忙趁机凑过去,一手扳住他肥厚的下巴,一手捏着棉签伸进去刮拭取样。但在做完这些之后,她留心向下瞟了一眼,不由皱了皱眉。
成辛以的鞋尖,正在记录仪照不到的死角踩着石博的脚,转圈儿碾着。看不出他施了多大力道,但直到她走出拘留室,石博都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瘫在椅子里,脸色也变得极其惨白。
——
剩下的嫌疑人相对好应付,成辛以也没有每个都跟,就只站在走廊,等施言买烟回来,就叼着烟吞云吐雾,一言不发。
方清月取完检出来,一抬头正好看到他靠在墙边,施言站在几步开外打电话,赵法医则正在走廊另一端的电梯口和其他同事说话。
她犹豫了一下,拿不准到底该不该主动跟成辛以说话,也拿不准究竟要怎样和他沟通才不算逾矩。
还思忖着,他却先开口了。
“都好了?”
声音比昨天沙哑得多,不是累的,就是烟抽多了。她猜测大概率是后者。
“嗯。”她点头。
他吐出烟圈,淡淡说着,表情却完全不像是在夸她。
“9号身份基本锁定了。方法医观察细致,推断得八九不离十。”
“是于濛濛的前男友?”
“对。”
确定身份就好。她心想,又瞅瞅他的表情,因为他主动分享的这个消息而有一点点被鼓励到,于是忍不住摘下口罩,多问了一句。
“你刚才那样做合适么?”话说出口后,才觉得表述应该再委婉一点,于是又补了一个她认为合适的称呼。
“……成队?”
成辛以把燃尽的烟在一边垃圾桶摁灭,语气贼横。
“我哪儿不合适?”
……
莫名有点发怵。经过这短暂一天的耳闻和眼见,她已经知道他如今脾气是出了名的暴躁,一点就着。她努力把语气调整得礼貌谨慎,毕竟惹不起。
“我只是觉得,就算石博不配合取检,是不是……也不应该……用那种方式逼他配合……”
他又点了一支烟,扯了扯嘴角,但眼底没有笑意。
“你觉得,是那两个脑袋被他砸了啤酒瓶的姑娘会介意我这一脚,还是那些此时此刻正在网上愤慨激昂、大骂警察吃白饭不作为的键盘侠会介意?”
方清月捏着口罩,双手压在白大褂口袋里的底衬上,一脸不赞同,继续在他发怒的边缘试探。
“他犯过什么罪是一回事,但谁来惩罚他是另一回事。键盘侠管中窥豹,又有盲从心理,想法和判断都不会客观,也没有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的意识。可你是执法者,你最清楚惩罚的手只应该是法律和刑罚本身,从来不是可以用来给某个人或某个群体泄私愤的。”
成辛以转头瞪她,表情不明,声音冷淡。
“这种话,你跟我说说就够了,别天天挂嘴上四处招摇。”
“为什么?”
能熏黑他整个肺的尼古丁烟圈从他鼻翼间被呼出来,连带看她的眼神都变得朦胧模糊,他似乎是一直在等她理解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挤出一个很别扭的笑,慢慢反问。
“为什么?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和接受所有既客观又冷静的观点的。你活在这个网络时代,手里又掐着定罪量刑的关键凭据。该做的事要做,但有些话,可以不用说。要不然,不用多,网上每个ID吐口唾沫,就能把你淹死。”
“但我没说错啊?”她皱眉。
烟气散得淡了,他扔掉烟头,表情不太客气地瞪她。tຊ
“你几岁了?”
……她没说话。
“三十多岁的人了,趋利不会,难道连避害也不懂?”
被怼得有些怔,她本来还慢吞吞思考着他的的话,很快却又听到他嗤笑了一声,像在笑她,又像是在笑别的,没再说什么,招手示意施言过来,一起朝审讯室走了。
走远之前,施言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方法医。
她表情有些模糊,似乎还在迷惑发愣,轮廓美得如一幅画。
他又用余光瞟了一眼自己队长。
总感觉哪里怪怪的……队长和方法医说的话,他只听到一半,也没太听懂,应该是在讨论什么问题吧,好像跟案子有关,又好像还掺了点别的事情。但……两个人刚才的语气却有点……怎么说呢?他琢磨了一会儿,却发现自己找不出一个适合的形容词来形容这种感觉……
就似乎……不太像是今早刚认识的人之间会有的交流方式。
——
方清月一向后知后觉。
等手头工作忙完、去给自己续咖啡时,她才反应过来他那番乍听凶横的话其实是出于好意,是在提醒她不要做伤害自己的事。她盯着那杯浓黑色液体默默斟酌了一会儿,觉得该道个谢,不能总是木木愣愣的,便掏出手机想给他发个客套感谢的微信。
刚点亮屏幕,才又想起来,他仍然躺在她的黑名单里。
她维持着半举手机的姿势别扭了一会儿。
呆了半天,慢吞吞把他从黑名单里拉出来,小心翼翼措了半晌辞,好不容易编辑好简短的文字,鼓起勇气点下发送,又愣住了。
……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把她给拉黑了。
……
很好。
她放下手机,扑通一声把自己丢进扶手椅里,开始第五遍校对检查各种数据和鉴定报告里不存在的错别字,顺便把翻动纸页和点击鼠标的动作做得很大。
早上没有下定决心给他打电话真是太正确了,看这架势,何止微信,估计他也把她的电话一并拉黑了,幸好她没有自讨尴尬。
这就对了,就该这样。
这才符合分手十年的旧情人该有的相处态度,不像偶像剧里那样哭哭唧唧、腻腻歪歪、刻骨铭心。她拉黑他,他就紧接着把她的所有联系方式一股脑儿全部拉黑,永远不会再是成辛以对待方清月的态度,而是成辛以对待其他任何一个陌生路人的态度。
睚眦必报,快刀断麻。
肯定是这样。
干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