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缩回手,他有密集恐惧症,那些密密麻麻的点点,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想把帮她寻找亲生父母的事告诉她,随即想到一个问题,她听不到,要和她顺利交流,他也要学习盲文。我的天,真是要命。饶了我吧!他在心底呐喊吼叫。他叫来护工,问护工是谁在教郭盈盈盲语。护工说,一个月之前,郭盈盈在纸上写希望能学习盲文。杨珍妮曾经下过命令,郭盈盈的任何要求,能满足的一定要满足,于是院长请了盲语老师。他让护工把盲语老师找来。
郭天地先退出房间,等郭盈盈换好了衣服才进去。
护工自觉退出,留下他们兄妹两个。
郭盈盈伸出双手,左右移动摸索着,郭天地低头看看她的手,白皙修长,可惜遗留了两道丑陋的疤痕,他握住她的手。
他不需要说话,反正她什么都听不到,或者说,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说,反正她什么都听不到。
郭盈盈喋喋不休地说着她做的噩梦,梦里她被刘尔殴打,她逃跑,刘尔和一只老虎穷追不舍,她无助地四处逃窜,最后跑到悬崖边,坠下悬崖。
每次她说话,郭天地就感觉手足无措,她看不到,听不到,虽然可以表达,但无法接收对方的回应,无法形成交流闭环。
这时候,听者相当于变成了哑巴,说什么她都听不到,和没说一样,说不说都一样,可不相当于哑巴吗?
一个又聋又瞎,一个哑巴,没办法交流。
他只能握紧她的手,表示他听到了,表示他的安慰。
她会笑一笑,开心的笑。
他也笑一笑,可笑的笑。
郭盈盈摸索着,从桌上拿起一本书,说她在学习盲文,已经认识一百多个字了。
她抓着郭天地的手指,让他的指腹去触摸那些凸起的小点,“哥,是不是挺有意思?”
他缩回手,他有密集恐惧症,那些密密麻麻的点点,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想把帮她寻找亲生父母的事告诉她,随即想到一个问题,她听不到,要和她顺利交流,他也要学习盲文。
我的天,真是要命。饶了我吧!
他在心底呐喊吼叫。
他叫来护工,问护工是谁在教郭盈盈盲语。
护工说,一个月之前,郭盈盈在纸上写希望能学习盲文。杨珍妮曾经下过命令,郭盈盈的任何要求,能满足的一定要满足,于是院长请了盲语老师。
他让护工把盲语老师找来。
盲语老师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自我介绍姓刘,刘老师跟郭天地打过招呼之后,用盲语和郭盈盈打招呼。
刘老师笑眯眯地夸赞郭盈盈聪明勤奋,学得很快。
郭天地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耐着性子听完,为了表示自己认真在听,还提了一个问题,一开始郭盈盈不懂盲文,刘老师是怎么教的?
刘老师很健谈,滔滔不绝,还拿出她的教学教具展示。
原来,她专门制作了汉字模具,这些模具是立体的,郭盈盈可以通过触摸猜出是哪一个汉字,比如说,天地人这三个字,字形简单,很容易摸出来,然后刘老师再把相应的盲文教给她,如果是复杂的字,郭盈盈无法摸出来,那刘老师就用手指在她的手心写出来。
当然,简单的字也可以写出来,不非得制作模具,但触摸模具有一个好处,那就是锻炼郭盈盈的触觉,她的眼睛不可能复明,后半生都要依靠触觉生活。
全盲的人真是可怜,更何况郭盈盈不仅全盲,还失聪,简直是凄惨。
郭天地如此感慨,然而,他想要逃离的决心并没有动摇。
他让刘老师把寻找郭盈盈亲生父母的事转达给郭盈盈。
刘老师不知内情,开开心心告诉郭盈盈。
郭盈盈却只是淡淡一笑,似乎并没有想象中开心。
“哥哥,为什么要突然寻找我的亲生父母?”郭盈盈问,声音听起来轻松,但却是装出来的。
郭天地坐到沙发上,半个身子仰躺着,微笑道,“你不好奇自己的父母是什么人吗?也许他们也在找你。反正没什么坏处,就算找不到也没什么。你不用觉得麻烦,这件事交给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那口气,似乎他笃定一定会找到。
刘老师把他的话翻译成盲文告诉郭盈盈。
郭盈盈忽然情绪激动,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哥哥,这么多年我和你相依为命,我不需要父母,为什么要找他们,就算找到他们,和陌生人也没区别。”
郭天地安慰道,“怎么能说是陌生人呢?刚开始可能会生疏,以后会越来越熟悉,血浓于水,父母永远是最爱你的人。”
刘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翻译,郭盈盈的盲文还不太熟练,因此短短一句话要耗费好几分钟时间。
郭盈盈焦急不已,让郭天地直接在她手心里写字。
郭天地早已经耐心告罄,直接拒绝,让刘老师代替他写。
郭盈盈嘴唇颤抖,委屈得大哭,“哥哥,你嫌弃我了是不是?你想把我丢给父母是不是?如果是的话,你可以直接告诉我,没必要找他们。”
心里的隐秘被戳穿,郭天地尴尬地瞥了一眼刘老师,装出一副被冤枉的样子,再三发誓绝对没有那个意思。
郭盈盈像个洋娃娃被弄坏的小女孩,扑到床上大哭,她请刘老师先出去。
郭天地手足无措,看到她哭,心里烦透了,让刘老师留下安慰妹妹,借口有事先走一步。
门被重重关上,刘老师的身躯跟着轻颤了一下,可郭盈盈完全听tຊ不到,她扑在床上继续哭,似乎在等待哥哥的安慰。
刘老师轻轻拍拍她的后背,郭盈盈缓缓抬起头,泪水完全把她的眼睛淹没了,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茫然无措地睁着。
“哥哥。”
郭盈盈支撑起身体,用手在虚空摸了摸,抓住刘老师的胳膊,从胳膊的粗细感觉出那并不是郭天地。
“哥哥。”她又喊了一声。
刘老师不忍心,但却不得不说,“你哥哥有事先走了。”又加了一句,“他说有急事。”希望这句话多少能安慰她。
郭盈盈愣了好一阵,似乎不敢相信刘老师的话,她摆动着头,好像在四处看,她似乎忘记自己失明了,摆动了两下才重新意识到残酷的事实。
眼泪无声地落下。
大滴的泪珠砸在床单上,打湿了一小片。
此后,好像被关掉了的水龙头,她的眼泪一瞬间止住了,她神情呆滞,好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整个人萎靡不振,较小的身躯似乎又小了一圈。
她说想静静,让刘老师离开。
在这一刻,刘老师理解了什么叫“哀莫大于心死”,她觉得,郭盈盈的心在这一刻死了。
郭盈盈意识到自己被哥哥抛弃了。
她理解,一个又聋又瞎的拖油瓶,谁都想扔。本以为,相依为命的哥哥会是个例外,唉,终究还是高估了。
据说,那一年她才五岁,郭天地十五岁。
那时候,他还不叫郭天地,无名无姓,只有一个外号,臭狗子。火车站的小乞丐们都这么叫他。
熟悉之后,她问为什么他的名字那么难听。
他笑嘻嘻地回答,因为他无父无母,无家可归,刮风下雨的时候无处可去,被淋成落汤鸡,有一回,他发现了一个大狗窝,那是一家有钱人,狗窝又大又宽敞,不仅有屋顶,连窗户都有,他被淋得狠了,就钻进了狗窝,那一晚睡得简直不要太香。
从此之后,火车站的小乞丐们就给他起了“臭狗子”的外号。
这些凄惨的经历,他说起来的时候总是调侃和吹牛的语气,好像苦难是值得骄傲的功勋章。
他说那天他正在广场卖香烟,看到一个小女孩哭得很可怜,哭声实在把他烦透了,他过去一问才知道小女孩和父母走散了。
他给小女孩买了一块糖,抱着她去广播室,寻人启事播了几十次,小女孩的父母都没有出现。
他报了警,把小女孩交给警察,小女孩看到警察吓得哇哇大哭,根本待不住,他和火车站的警察很熟悉,警察让他先把孩子领回去。
那时候,他租住在火车站后面的破旧民居里,只有一张单人床,他把硬纸板铺在地上,自己打地铺,让小女孩睡床上。
日复一日,小女孩的父母没有找到,就这样,他们成了萍水相逢的兄妹。
小女孩记得自己的名字,郭盈盈。
她不想有一个叫“臭狗子”的哥哥,不想被其他小朋友嘲笑,于是,“臭狗子”决定改名字,想破了脑袋,没一个名字让他满意的,什么小军,大山,小健,小康,这些常见的名字都不符合他的气质。
郭盈盈问,哥哥,你的气质是什么?
他说,放荡不羁,浪迹天涯。
这两个词是从电视剧里学来的,他经常趴在小卖部的窗户口偷看电视。
忽然,灵光乍现,一个响亮的名字窜入他的脑海,他说,我无父无母,天地就是我的父母,我就叫郭天地吧。
后来,郭盈盈回想起,她父母曾经带她去看过升国旗,她觉得那是北京。
郭天地决定带她去北京寻找父母,攒了大半年才攒够了火车票,兄妹俩踏上了北上的火车。
火车上的饭很贵,郭天地只给郭盈盈买了一份,而他自己,买了一瓶橘子汁。
一瓶橘子汁,比一顿饭钱还要贵一点。
这不是他第一次喝橘子汁,很多年以前,有一位阿姨,抱着他上了一辆火车,在火车上买了一瓶橘子汁给他喝。
那才是他第一次喝橘子汁,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味道,酸酸甜甜的,比肉汤还好喝。
那时候他几岁,已经记不清楚了,那位阿姨的样子也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阿姨很漂亮,比他见过的所有女人都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