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端着热茶回来,欣喜道:“快晚膳了,我去膳房取些膳食,小姐喝些热茶稍等片刻。”“一会儿再去吧,先坐下暖暖手。”慕容怀月拉着她坐下,给她倒了一碗热茶,“你几岁了?”弄玉有些惶恐,想要起身,却被慕容怀月按下。她挠挠头,粲然一笑:“我十四了。”“好小啊……你在将军府几年了?”“奴婢到将军府不到一个月。”慕容怀月颔首,呷了口茶,便不再说话。弄玉本就对这位来历不明的小姐感到好奇,如今一番交谈后好奇心更甚,一番纠结后,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小姐——”
她在殷淮安府中这些时日,察言观色的本事虽说长了不少,可殷淮安喜怒不形于色,她实在捉摸不透。
明明上一秒还温风细雨的男子,下一秒却冷若冰霜、致人于难堪境地。因为这,慕容怀月遭过多次苦头,为人处世变得十分胆怯。
她攥着糖人,手心出了不少的汗,不知为何,人也有些发晕。
“怎么了?”殷淮安瞧她神情不对,眉心微蹙,“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慕容怀月扶着桌边慢慢坐下,喝了口茶,才感觉稍微好点。
殷淮安自然不信,明明刚才还欢欣的女子一转眼就变了脸,定是心里在想别的。
二人同桌无言,丫鬟们井然有序布膳、奉茶。
慕容怀月用了些热汤,便放下调羹,一心举着自已画像的糖人对着烛火打量。
殷淮安在旁看着,疑道:“怎么只吃这么一点?”
“嗯,午膳吃的有些多,我不太饿。”慕容怀月掰了一小块糖人边儿塞进嘴里抿着,麦芽糖的香气萦绕在唇齿间,冲淡了心底深重的郁结。
缺了一角的糖人被烛火添了些暖意,恍惚间,她觉得这照她样貌画出的糖人有些陌生。
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慕容怀月一顿,闭了闭眼,再定眼细瞧,竟觉得这破损的糖人有些神似秋月明。
登时身后一阵冷意。
颤着手搁下糖人,她用调羹缓慢地搅着碗里的汤,思绪却飘回中秋那日。
怪不得那日殷淮安如此出神看着手里的糖人——
团圆的日子,总会令人怀念深爱之人。
胸口一阵酸涩,慕容怀月赶紧喝了口茶才将将缓解。她这一切举动殷淮安都看在眼里,虽有疑心,但他只当做不知。
饭毕,膳桌被撤下,丫鬟们伺候二人漱口、又奉上茶,接着一行人便退到外面伺候。
房中静了一瞬,殷淮安淡然开口:“过两日等雪化了,你便搬到别院去住。”
慕容怀月一顿,抬眼看他:“…好。”
又是无话,殷淮安又坐了一会儿,饮了半盏茶,才离开听音阁。
明日上朝,他便要请圣上赐婚了。
殷淮安在汀雨殿外止住脚步,楼汛如影魅般跟在他身后,见自家主子停了,旋即也立在原地。
“楼汛。”
“属下在。”
“明日你去一趟元亲王府,取一些她在王府的旧物回来。”
楼汛自然知道主子口中的“她”是谁,于是微微颔首,回话道:“属下领命。”
翌日一早,又是一场大雪。
殷淮安和殷文钊两叔侄在宫外碰上,二人皆披玄金大氅,过了右掖门往殿内去。
“秋月明过世不到一年便让你再度娶妻,真是为难你了。”殷文钊目视前方,脱口的话卷起一圈白雾。
殷淮安垂眼,在出云桥上驻足:“月儿过世,我何时娶妻、娶谁家女子都是一样,我不在意。”
殷文钊在他身前也停下,回身看他:“那慕容怀月你还打算继续留在府中吗?”
殷淮安默不作声,眼睛只瞧着远处的皑皑白雪。
殷文钊轻叹,转身往殿内走去:“你如果现在杀了她也不会有人知晓。”
良久,殷淮安跟上。
朝堂之上,还未等殷淮安开口,已经有得了信儿的臣子向他贺喜。殷淮安笑笑,不动声色敷衍过去。
时辰到了,天子上朝,众臣见礼。武将位于右侧,文臣位于左侧。
臣子各司其职,禀报完要事后,殷淮安看了一眼文臣之首的何相,便出列请旨赐婚。
高堂之上的天子面无表情,审视的目光落在堂下请旨之人身上。
“朕记得你爱妻过世不足一年,你现在——”
“圣上,”何相出言打断,“殷将军和小女两心相悦已久,还请圣上赐婚于二人。”
良久无言,天子捏紧手中的串珠,终是缓慢吐气,说道:“那朕答允你二人便是。”
朝中自然有洞若观火之人,看得出来圣上对这门婚事不满意。也是,殷家叔侄本来就功高震主,现在又与文臣之首结为姻亲,只怕这慕容一族的天下要另移他人了。
心中喟叹,这种动摇天下的事情,不是他等小臣可以掺和其中的。
散了朝,何相邀殷淮安和殷文钊去府中小坐,商谈娶亲事宜。殷淮安表明一切妥帖,只等择个吉日将聘礼送来。
三人商量下日子,又说了会儿话,殷文钊、殷淮安才离去。
殷淮安刚回府邸,楼汛前来复命:“将军,我从王府取回些旧物,搁在殿内。”
殷淮安“嗯”了一声。
“今日太医又去王府了,说是元亲王夫人不好。”
殷淮安一顿,颔首:“知道了。”
“将军要去听音阁吗?”楼汛大着胆子问。
殷淮安在廊下止步,回过身,似笑非笑道:“怎么?”
楼汛上前请罪:“将军赎罪,属下只是觉得将军有些不似寻常,怕会误事。”
殷淮安睨他一眼,淡然道:“我看也不必等雪化之日了,午后就将她移到别院,拨一个小丫头过去伺候。”
“是。”
“那些旧物你送过去吧。”
“属下领命。”
主仆二人回到汀雨殿,殷淮安在房中转了一圈,不觉有些哀叹。不日,这里就是他和另外一个女子的婚房了。
而这房中关于秋月明的点点滴滴,终将随着时日渐长逐渐消散。
听雨阁内,慕容怀月午睡刚醒,就见云落带着一个小丫鬟候在榻边。
云落见她醒来,柔声道:“小姐起身洗漱吧,将军说过会儿小姐要搬去别院住了。这丫头叫弄玉,会跟随小姐去到别院伺候。”
云落说时,身旁叫做弄玉的小丫鬟手脚麻利地服侍着慕容怀月起身,果然十分伶俐。
慕容怀月刚醒,意识还懵着,直到家丁到听音阁搬东西她才清醒过来。略一犹豫,还是拉住在旁忙活的云落到一处没人在意的角落,小声问道:“淮安哪日娶亲?”
云落看着慕容怀月,猜不透她问这句话的想法,便敷衍过去:“快了。”
“……好吧。”
慕容怀月知道她不肯说,可能是怕自已做出什么事,毁了这门亲事。可她只是想在那天看一眼,仅仅只是看一眼。
心里揣着事儿,人也十分恍惚,慕容怀月就这么挪到别院去住了,而她身旁除了弄玉就无旁人了。
别院没有烧地龙,幸好有足够的炭取暖。弄玉利索地拾掇炭盆,慕容怀月蹲在她旁边,带着歉意说道:“抱歉,让你来别院服侍我,受苦了。”
弄玉起火的手一顿,不可思议地扭脸看她:“小姐为何这样说?这是弄玉应该做的。”
这下轮到慕容怀月讶异了,是啊,这是身为奴婢应该做的事情,她没必要心怀歉意。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心境和以往如此大相径庭。
慕容怀月起身,木木地在房中走了半圈,倏地,眼眶一热,两行清泪无声落地。
弄玉注意力都在炭盆上,压根没注意到慕容怀月哭了,她扑簌着灰扑扑的双手,笑道:“好了,小姐来暖暖手吧。”
“…嗯。”慕容怀月不动声色擦掉泪水,靠过去,在炭盆旁的小凳坐下。
许是太久没人住的原因,房中处处透着一股冷意,加上慕容怀月的东西不多,更显得屋内寂寥凄寒。她哀叹一声,将脑袋埋在膝间,疲惫地闭上眼。
弄玉听她叹息,关心道:“小姐,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慕容怀月抬起头,勉强笑笑,“就是有点累。”
“那小姐先休息一下,我去烧点热茶来。”说罢,弄玉便出去了。
慕容怀月在炭盆前烤了会儿火,瞥见搁在桌上的布包,觉得略有些眼生,便过去打开想一瞧究竟。没成想,里头竟然是她在王府的首饰脂粉。
慕容怀月想到这应该是殷淮安的旨意,只是她想不明白殷淮安为何这么安排。
带着满腹疑问,她将东西收好,又把其他一些细碎东西简单收拾一番,这才坐下歇息。
弄玉端着热茶回来,欣喜道:“快晚膳了,我去膳房取些膳食,小姐喝些热茶稍等片刻。”
“一会儿再去吧,先坐下暖暖手。”慕容怀月拉着她坐下,给她倒了一碗热茶,“你几岁了?”
弄玉有些惶恐,想要起身,却被慕容怀月按下。她挠挠头,粲然一笑:“我十四了。”
“好小啊……你在将军府几年了?”
“奴婢到将军府不到一个月。”
慕容怀月颔首,呷了口茶,便不再说话。弄玉本就对这位来历不明的小姐感到好奇,如今一番交谈后好奇心更甚,一番纠结后,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小姐——”
“嗯?”慕容怀月抬眼看她。
“小姐是京中人吗?”
慕容怀月温柔笑笑:“是,我从小便在京中长大,一生没去过别的地方——你呢?你是哪里人氏?”
“我是扬州人,跟随母亲进京来投靠舅舅的,没成想舅舅家中出现变故,我就被卖到府中当丫鬟了。”
“那你母亲呢?”
提到母亲,弄玉红了眼眶,哽咽道:“母亲在我进府没多久就染病过世了。”
慕容怀月一顿,想要安慰,却不知说些什么。她之前骄纵惯了,瞧不上任何人的悲欢之情,现在想心疼他人,却做不到了。
抿着唇,她伸手去抚弄玉的后背,算作安慰。
弄玉吸吸鼻子,喃喃道:“让小姐忧心了。”
“没有。”慕容怀月说。
“我去膳房拿晚膳回来。”弄玉揉揉眼睛,搁下茶碗,一溜烟出去了。
慕容怀月裹紧披风,想出去走走。别院紧挨着将军府,从将军府后庭院的小北门出去,再走两步,便是别院的正门。
慕容怀月踩着厚厚的积雪,在清幽的别院中走着。天已经黑了,别院又没油灯,幸亏残月皎洁,地面又有积雪,她才得以看清脚下的路。
只是再怎么走,她这辈子也只能如此了。
她走到正门前,和提着食匣子的弄玉碰上,弄玉以为她是来接自已的,兴高采烈道:“小姐,我们回房吧,外头太冷了。”
“好。”慕容怀月温柔一笑,和弄玉互相搀扶往回走,“弄玉,等来年开春,我们便在别院自已做饭吧。”
“是,小姐。”
到了年下,日子便过得极快。慕容怀月在别院无事可做,便和弄玉倒腾她之前收起的那些牡丹花瓣。
以前在王府时,她就喜欢亲手做些脂粉花酱之类的小女子喜爱的玩意儿,母亲让她读书,她也不肯,父亲也宠着她,说:“她喜欢就随她吧。”
一想起之前,正捣碎花瓣的慕容怀月神情落寞无比。弄玉发觉,忧心道:“小姐,你怎么了?”
“嗯?没事。”
“…小姐,将军今日娶亲——你是不是为这件事伤心难过?”
慕容怀月一怔:“今日吗?”
“嗯,昨儿个府中就布置下了,特别喜庆。我怕小姐伤心,就没敢跟您说。”
慕容怀月起身,从衣架上取下披风,又回身看向弄玉:“你为何会觉得我伤心?”
“小姐……”弄玉觉得自已说错话了,也不敢吱声,一个劲儿地绞着手。
慕容怀月将披风系紧,往外走去,刚到别院大门,却被一人拦住。
慕容怀月看清那人样貌,问道:“楼汛?你为何在此?”
“今日将军大婚,自然不希望出现任何差错。”
慕容怀月紧咬下唇,半晌,回话道:“我只是去瞧一眼。”
楼汛不吭声,但态度很坚决。
慕容怀月深深望了一眼一墙之隔的将军府,悲凉一笑:“恭祝殷将军大婚。”说罢,她转身回到房中。
弄玉见她回来,替她解下披风,端上热茶。
慕容怀月捧着茶碗,低声问道:“你知道外面有人守着,是吗?”
“是的,一直有家丁守着,今日连楼护卫都出面了。”弄玉小声说道。
慕容怀月不置可否,只是捧着茶碗,任由碗中的热气将她双眼熏得发红。
不知过了多久,迎亲的敲锣打鼓声终于远远传来,慕容怀月晃了下发酸的脖颈,凝神仔细听着。锣声刺耳,鼓声锥心,慕容怀月还是坐不住,顾不得披上披风,往屋外去了。
她出不去,便倚在正门旁,往那热闹的将军府望去。楼汛靠在一侧墙角,拎着壶酒,冷眼看她。
弄玉从府中取了好些佳肴和喜饼,一出来就看见慕容怀月衣衫单薄地立在门边,她“哎呀”一声,小跑过去:“小姐,会受风寒的。我们回去吧。”
慕容怀月怔怔地望着远处:“府中热闹吗?”
“……热闹。”
“来的客人多吗?”
“奴婢没有去正厅,所以不清楚来了哪些贵客。”
慕容怀月一顿,扭头问道:“花云…今日会来吗?”显然,这话她是在问楼汛。楼汛自然也知道,只是他不想搭理她,便自顾自地闷头喝酒。
慕容怀月心下了然,转身和弄玉往回走。
走到门口,慕容怀月听到爆竹声,她停住脚步,回头看去。蓦地,胸口一沉,铺天盖地的寒意不知从何处侵入心脏,冻得她几欲无法呼吸。
果然,她是伤心难过的。
哪怕此时的她畏怯殷淮安、怨怼殷淮安,但深埋心底深处的爱意还是在此刻翻涌而上,将她击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