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类似于皮筋拉到极限的精神力,令他陡然意识到,也许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就要断裂了。现在的他急需要呼吸空气,新鲜的,冷冽的空气。入秋的北京已有了微微的凉意,程少颐拉开大厅的门,就看见庭院的桑葚树下坐着个人。程酒酒与他相视一笑:“哥。”程少颐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相对静坐了一会儿,穿着短袖睡衣的程酒酒忽然抱臂打了个寒颤,轻叹一声:“原来北京的夏天已经结束了啊。”程少颐似乎在走神,目光虽停在她的脸上,眼中却没有丝毫神采。
希望我爱的人能爱我——
这本不该是奢侈的愿望。
马赛机场。
程少颐不时抬头看一眼电子屏上滚动的航班信息,右手紧握着童岸的手。
也许是握得太久了,他的手心慢慢出了汗。
这个姿势并不舒服,但如果现在放手了,下一次牵手不知是何年何月。
他从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感觉时间在不断流逝。他拼命想抓住什么,却只有徒劳。
刚才放下手机,童岸轻轻推开他,小声问:“你应该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吧?”
“嗯。”
“是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我要回一趟北京。”
她似乎迟疑了片刻:“现在走吗?”
“嗯。”
“那……我送送你吧。”
“你呢?”
“我姑姑住在这里,我可以再待一天再回波尔多。”
忽然就不难以启齿了,童岸自己也唏嘘。
程少颐眼中似闪过一些难言的情绪,却没有时间计较这么多了。
他沉声应道:“好。”
摩天轮缓缓落地,他们并肩走下来,犹如从云端步入尘世。
尘世寂寥,要牵紧彼此的手,才有勇气继续走。
广播开始第一轮催促登机。
程少颐岿然不动,像在想什么心事。
童岸捏了捏他的手,提醒他:“差不多到时间了,你该走了。”
程少颐依然没动,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痛……童岸微微蹙眉,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无奈地笑了:“欸,真奇怪,明明你只是回家一趟,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程少颐的身体蓦地一震。
仿佛被拆穿了心事,他四肢发冷。侧过身,僵硬地吻了吻她的脸:“……等我回来。”
他的手指不同于汗津津的手心,很冷,童岸不禁打了个颤。顿了顿,说:“我开玩笑的啦。”
程少颐没有笑。
她也没法再笑。
他终于起身,走向安检口。
童岸目送着他的背影,一步、两步、三步……他没有回头,他向来是个不会回头的人。
不知为何,她的眼中骤然起了薄雾。
真矫情!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童岸拍拍自己的脸。
只有程少颐知道,那一刻她无心的预感,其实是对的。
而他,又一次选择了欺骗她。
联系姑姑前,童岸一个人去了趟贾尔德圣母院。
座落在马赛制高点的圣母院四处一派耀眼的金色。童岸远远望着它,有一瞬间,觉得它有点儿像埃及法老的寝陵,那样金碧辉煌,又那样寂寞。
茫茫然随着游客转了一大圈,童岸在最底层的小教堂外驻足。
只有拥有信仰的人,才允许入内。
她没有进去的资格。
所以她只能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座温柔光辉的圣母像。
不能讲出口的渴望,她早习惯将它们沉入心海的最深处。
希望我爱的人能爱我——
这本不该是奢侈的愿望。
海面吹来的风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咸腥气,童岸感觉到手机在震动。
她木然地拿出来,按下接听键:“Lucile!不得了!庄主竟然真的松口了,下个月我们的酒庄就要易主了!……”
同事仍大声讲着什么,童岸却慢慢垂下了握着手机的手,失神地望着向远处的大海。
地中海浮光点点。
是这片广褒而静寂的海,见证了地球数亿年来沧海桑田的演变。
是否在大海面前,此刻她内心经历的所有动荡,都渺小得不值一提。
童岸直接买了当晚的机票回波尔多。
在机场候机时,她抽空给姑姑打了个电话。
周围吵吵嚷嚷,她小心翼翼地捂着手机:“姑姑,其实我昨天来马赛了,不过现在有点儿急事……得立刻赶回波尔多。”
姑姑正在哄孩子入睡,笑着嗔怪她:“真是的,好不容易来趟马赛,居然不肯来看看我。我结婚后,你可是一次都没来过呢。”
“下次一定专程去探望你,我保证!”
“不和男朋友一起?”姑姑坏笑。
童岸怔了一下:“不行,他……太忙了。”
“哎呀,真是神神秘秘的!到底什么男朋友呀,和你谈了这么多年恋爱,也没在我们家里露过面。你爸过年时还偷偷问过我,说你是不是在哄他呢……”
“……姑姑,我得登机了。”
“去吧去吧,反正你年纪还小,再过两年,等真正确定就是这个人了,再带给我们看也不迟。”
“谢谢姑姑。”
童岸松了口气,挂断电话。
她把手机塞回包里,在心中悄悄计算了一下时间……程少颐大概还在航班上。
她快步走向安检口。
酒庄内看似一片祥和。
阳光下,翠色欲滴的葡萄藤在风中轻轻摇曳。
童岸径自走向克里斯的办公室。
她敲了很久门,一直没有人回应。
身后一个声音制止她继续敲下去:“克里斯先生去探望儿子了。”
在这种特殊时期?
她狐疑地转过脸。
陆子昂对她微微一笑。
亏他还能笑……她心中忽然生出一些恼意,转身要走。
“等等,童岸!”
听见他叫自己,她的脚步略有迟疑,他趁机追上她:“我有事要跟你谈。”
童岸低头踟蹰着,她不确定陆子昂要和自己谈什么,那个有关于他的黯淡星夜骤然浮现在她脑海,她感觉喉咙发涩。
“克里斯先生离开前,已经确认过合同,签字了。”
她抬起头,一时不确定他的意思。
“我们以他要求的价格收购了这里,以后这里就不是克里斯先生的酒庄了,它属于我父亲。”
“……为什么?”
她是真的不明白。
这两年,酒庄的生意只是有所下滑,谈不上生死攸关,她搞不懂,克里斯为什么会这么容易就松口了。
“因为他没有继承人。他的子女很久之前便已经拒绝了继承这里。出售酒庄对克里斯先生而言只是早晚的事,现在不卖给我们,今后他的子女也会继续出售。既然我们给了最好的价钱,虽然比他预想的早一些,但他还是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童岸沉默了。
陆子昂的目光仍停留在她脸上:“我刚才想问你的是,你是否考虑继续留在这里为我父亲工作?”
“……什么意思?”
“我们稍后会解雇一批员工,从自己的酒庄调人过来接手工作。当然,The darling的销售不会受任何影响,这点我们和克里斯先生已达成了协议。”
童岸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根本无法冷静思考。
她深吸了口气,几近恳求道:“你能不能先让我自己想想,明天……明天我会去找你谈接下来的事。”
“那就这么说定了。”
“……好。”
深夜,童岸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差不多二十四个小时过去了,程少颐的手机仍然是无法接通的状态。
她没有他的航班信息,不确定他是否已平安到达北京。而现在的她,也根本分不出心力,去纠结他急着回国所为何事。
眼下的一切,已够她伤神。
从情感出发,克里斯先生的酒庄易主后,她不太愿意留下来为陆子昂工作。对他的感情感到尴尬只是一方面,另一面是因为陆子昂亲口告诉她,会解雇一部分员工。
如果自己留下来……就好像背叛了那些人一样。
明知是幼稚,却忍不住这样去想。
一转眼,一夜过去,她仍然毫无头绪。
清晨,陆子昂来敲她的门:“你考虑得怎样了?”
童岸摇头:“我……还没想好。”
他似乎早料到她会如此,神态稀松:“没关系,你可以再考虑一段时间。”
“……谢谢。”
她神情复杂地看着他,陆子昂忽地一笑:“其实我不希望你离开。”
她顿时慌乱:“……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不希望你离开,于公于私都一样。”
陆子昂说罢,转身走了。
果然,接下来的一周里,酒庄内风雨飘摇。
周一,平日里消极怠工的服务生先被裁掉了一批,接着是厨师被换掉了,然后到了侍酒师,最后,终于轮到研发部门。
而这段时间里,克里斯先生一直没有露面。
童岸失望至极。
她明白,他也许有他的立场。哪怕曾有过九十九分的坚持,只要最后那一分松动了,一切就变得毫无意义。
但在她心中,克里斯先生不该是这样的人……他不该什么都不说,便撇下了他们。
尤其当众人意识到陆子昂继父财力雄厚,提前解约的赔偿金对他来说不值一提后,大家更恐慌了——
和有钱人,你是没法讲道理的。
一周过去,酒庄剩下的老员工寥寥无几。被迫离开的人从先前的私底下抱怨,渐渐转变为当面牢骚满腹,更有甚者,当着童岸的面嚼舌根:“据说陆先生是为你而来,你这个灾星!”
童岸窘迫地低下了头。
那时,她已是研发团队中剩下的最后一个。
陆子昂抽调过来的人完成了新葡萄的采摘,作为酿酒师,她被他们客套地晾在一边:“陆先生说,在您做出最终决定之前,都无需参与工作。”
童岸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委屈,冲去了他的办公室。
推开门,她还未发作,陆子昂已先发制人:“童岸,我知道你来找我是为什么,不妨由我先说清楚。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你在这里工作。这家酒庄自去年起就是我父亲计划收购的目标,我们的确想要。克里斯先生要求的价格虽高了些,但仍在我们预期之内,对我们来说,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至于我坚持留下你,是因为The darling。我父亲认为你是可造之才,假以时日,能做出更好的成绩。旁人如何揣测我的用意,我根本不在意,我只希望你明白,我陆子昂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童岸被堵得哑口无言。
良久,她抬起头:“我从没有觉得你是那种人,我只是不能理解,你既然选择把我留下来,却什么都不让我做……”
“抱歉,我有我的立场。而且,你还没有正式答应我。”
“我说过的,我会考虑。”
“那这样吧,童岸,我给你十天假期。十天后,你给我最后的答复。走或留,一个字就足够了。”
离开波尔多的那个下午,童岸在火车站遇到了一个人。
“克里斯先生……您为什么会在这里?”说不清伤心更多,还是失望更多,童岸固执地瞪着眼前的老人。
他发鬓灰白,眼神惭愧而无奈:“Lucile,你这是……要离开吗?”
“不,”童岸目光闪烁,“我只是回巴黎休假,想想清楚,要不要继续留下。”
“留下吧!”克里斯先生真诚道,“你是最该留下的人。”
“不!您才是!”
没想到童岸会这么说,克里斯一愣,怅然地笑了,摇头道:“不,我不是。”
“为什么?!”
“这几年,我身体愈发不济,酒庄的业绩也逐年在下滑,虽然维持下去不是问题,但我已经没有那么多精力像年轻时那样打理它了。我的孩子们对酿酒毫无兴趣,常常劝我早些转手,我一直没有松口……这次也许是时间到了,又也许是陆先生的诚意打动了我。钱只是试探他的方式,我这么老了,并没有那么多用到钱的地方……我只是想要确定,克里斯酒庄在他手中,不会在十年后沦为一座荒园。它曾是我一生的乐园,如果把它交给别人,能让它变得更好,我就不会不甘。但一想到你们,我就没有勇气继续待在那里……只好像个没出息的老人家一样逃走了。”
“克里斯先生……”
“Lucile,答应我,留下来。”
“我……”
“相信我的眼光,留下来,你一定会有更好的发展。我和陆先生的补充协议中有一条,就是要你留下来。”
童岸的眼中渐渐浮起了薄薄的一层雾。
克里斯走过来,慈爱地拍拍她的头:“我的小姑娘,你要一直往前走啊。要让我看看,永恒的乐园!”
童岸抹了抹眼泪,对克里斯重重点头:“嗯!”
回到巴黎的第二天,童岸一声不吭地提着行李去了唐婉家。
唐婉叼着牙刷哭笑不得:“傻妞,你就不怕我这里有男人?”
童岸脸刷地一红,犹犹豫豫道:“那……有吗?”
唐婉翻了个白眼:“当然没有!”
把东西放下,童岸主动请缨去做早饭。
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唐婉点了支烟:“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借宿,你的程大少爷呢?”
没有回答。
唐婉眼皮跳了跳,疾步走过去,拍了一把她的肩:“怎么回事?”
“他……回家了。”
童岸低头打着蛋液。
“北京?”
“嗯。”
“……多久没有联系你了?”
“四天了。”
程少颐离开的第五天,手机号直接由无法接通变为了空号。
一百多个小时,哪怕是飞去南极也足够了。
童岸望着手机,渐渐开始觉得浑身发冷。
六神无主的时候,她唯一的归属,只有唐婉。
“那你现在还有心情给我做早饭?”唐婉按住她的手,凶神恶煞地瞪着她。
童岸怯怯地停住了动作:“可我再着急,也没有用。”
再着急,也联系不上程少颐。
再着急,也只能眼巴巴地等他主动联系自己。
经历了一整夜的失眠,她不得不瑟缩地爬起来,找来这里。
“你滚去睡觉,我做饭!”唐婉不由分说地将她赶出厨房。
“可你不是还要上班?”
“我今天休假。”
“……谢谢你,糖糖。”童岸吸了吸鼻子。
“得了,别恶心我。只要你别在我面前哭就成,医院那群家属,每天哭得我已经够心烦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反而勾出了童岸的眼泪。
她不住地抽噎:“对、对不起……我忍不住……给你添麻烦了……”
“啊啊啊啊!”唐婉气得把碗往桌上一拍,厉声命令她,“我最后说一遍,给我滚去床上睡觉!”
一天一夜未合眼,在蛋饼的香气中,童岸很快含着热泪睡着了。
唐婉端着盘子走出来,顺手给她掖了掖被角,皱着眉轻声嘟囔了一句:“傻妞。”
程少凡昨天就到了巴黎。
他来找她的时候,唐婉刚到家没多久。
“哦,你这是被赶出来了?”她抱着一双手,对他冷嘲热讽。
他伸出手,勾起她的下巴,捏得很用力:“注意你的措辞。”
她嗤笑一声。
程少凡松开手,神情烦躁:“所以这几年你待在那个女人身边,到底为我做了点什么有意义的事?”
“让你知道她的存在还不够吗?”
“不够。”
“那还真是遗憾,我就这么点能力。”
“唐婉,你看我这两年没什么功夫管你,现在就蹬鼻子上脸跟我逞能了是吧?”
“原来你也知道很久没空搭理我……”唐婉笑嘻嘻地吐了一个烟圈,“你就不怕我变节?”
程少凡冷眼看着她,像看个笑话:“就你?”
“……”
“唐婉,”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去,“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你不会背叛我的,永远不会。”
像被人戳中了最痛处,唐婉被呛得咳嗽了一声,气急败坏:“你给我滚!”
“这就是你对待恩人的态度?”
“嗯!”
程少凡一把拎过她:“再说一遍。”
“滚!……”
她剩余诅咒他的话,则被他滚烫的吻堵住。
北京。
程酒酒开门的声音惊动了正在打扫大厅的陈阿姨。
陈阿姨转过身,神情诧异:“小姐怎么回来了?先生不是说不让告诉你吗……”
“你们什么都不肯跟我说,是觉得我是个外人么!”
“小姐什么话,太太只是怕你担心。”
“我在国外才更担心!”酒酒卸下相机包,脸上极少见的没有笑容,“我哥人呢?”
“……陪先生在医院。”
“妈呢?”
“太太也在。”
“那我去医院一趟。”
说着朝门口走去。
走到一半,她又折了回来:“陈阿姨,能借你买菜车的钥匙一用吗?这次回来的急,我把钥匙都落在那边了。”
医院的走廊很静,程酒酒能清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夜已深,除了自己的妻子,专属病房内只留下了老黄。
程少颐正在洗水杯,转身看见酒酒,眼中闪过一刹惊讶,立刻恢复了镇定:“你怎么回来了?”
老黄咳嗽了一声。
“不是说了谁也别通知吗?”程少颐瞪着他。
“小姐又不是外人……”
这不是个能说俏皮话的场合,每个人看上去都情绪紧绷。
程酒酒赶紧走过去,宽慰地抱了抱程少颐:“哥,别生气,是我前天打电话给老黄,他无意间说溜了嘴。”
程少颐眉头渐舒,不说话了。
老黄暗吁了口气。
病床上的程父睡容安详,精神看上去比程酒酒想象中好很多。她坐在旁边默默看了一阵,这才想起来没见着母亲。
“妈呢?”
“有些急事出去了。”
“是堂哥那边又弄出了什么事?”
程少颐愣了一下,神色冷清:“按他们的说法,现在是在实事求是。”
实事求是,程父的身体抱恙,恐无法继续胜任董事长一职,应尽早召开董事会,敲定下一任董事长人选。
程母为这事已经和部分董事们斡旋了好几天了。
程少颐低头看表,十二点过了。
“酒酒,你刚下飞机,先回去睡吧。”
“是啊,”老黄也劝她,又看了程少颐一眼,“少爷你也一起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呢。你已经好几天没睡个好觉了。太太走之前还叮嘱我,让我赶你回去睡觉。”
酒酒这才注意到程少颐眼中布满了血丝。
她拉拉他的衣袖:“哥,你就听话,回去吧。”
“你呢?”
“我要留下来陪爸爸。”
“你和酒酒都回去。”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威严的中年女声。
程酒酒不禁回过头:“妈……”
“听我的,你们都回去休息。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打起精神。明早再过来替我和老黄。”
程少颐思忖了片刻,同意了。
程酒酒则过去抱了抱母亲:“妈,辛苦你了……”
程母身体一震,脸上却仍维系着镇定:“这是我应该做的。”
来到停车场,程酒酒左顾右盼,寻找着陈阿姨的买菜车。
她记性不好,对这里更不熟,看了半天也没看到。
“先停在这里吧,明天再过来开。”
“可那是陈阿姨的车,她还要去买菜……”
程少颐打断她:“最近没人在家里吃饭。”
简单的一句话,令两个都沉默了下来。
解了车锁,程酒酒主动拉开了后座的门。
程少颐诧异:“怎么坐后面去了?”
程酒酒淡淡一笑:“那是嫂子的位置。”
程少颐似怔忡了片刻,才记起发动车子:“……这种小事,你其实不用记得这么清楚。”
程酒酒固执地摇摇头:“哥,你不懂,这对一个女人来讲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我真的挺喜欢嫂子的,你以后……别让她伤心。”
车子驶出医院,程少颐一直没说话。
直到开过叶慎安家的一处酒店,他才似从梦中转醒,忽然开了口:“对了,酒酒,慎安最近联系过你吗?”
“怎么这么问?”
“先回答我。”
“没有。”
程少颐酝酿了片刻,才说:“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慎安最近卖了我们家一个人情,折成现金数额不小。我不确定他此番的用意,你自己记得留一份心……”
“哥……”程酒酒疲惫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我和他之间,不论他怎么想的,都不会再有什么了。过去了,就是过去了。”
程少颐原本不是这意思,被她这么一说反倒词穷,沉吟了半天,重重“嗯”了一声。
回到家,和酒酒道过晚安,程少颐回了卧室洗澡。
水流顺着皮肤慢慢淌下……他记得很清楚,这是他离开童岸的第七天。
据说人养成一个习惯只需要三个星期,也就是说,再过十四天,他就能够习惯现在这样没有她的生活了。
那么,他现在对她的思念,也只是因为还在适应期吧?
他的手机号码是落地后的第二天更换的,时间太赶,他被程母催促着出发去医院,来不及处理取下来的电话卡,随手放在了桌上。
回来的时候,陈阿姨已经把房间彻底打扫过一遍了。
他望着纤尘不染的桌面,喉头隐约翻滚了一下。
三番四次想开口问及,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
问不出口。
况且拿到电话卡又如何,很多事,除了算了,只有算了。
半夜,程少颐推开了房门。
睡不着,哪怕一天一夜只勉强打了几个小时的盹,此刻他依然清醒得近乎亢奋。
那种类似于皮筋拉到极限的精神力,令他陡然意识到,也许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就要断裂了。
现在的他急需要呼吸空气,新鲜的,冷冽的空气。
入秋的北京已有了微微的凉意,程少颐拉开大厅的门,就看见庭院的桑葚树下坐着个人。
程酒酒与他相视一笑:“哥。”
程少颐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相对静坐了一会儿,穿着短袖睡衣的程酒酒忽然抱臂打了个寒颤,轻叹一声:“原来北京的夏天已经结束了啊。”
程少颐似乎在走神,目光虽停在她的脸上,眼中却没有丝毫神采。
程酒酒吸了口气,小声问:“哥,你是在想嫂子吗?”
她的话像火柴,瞬间擦亮了他的眼。
程少颐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你这次之后……应该不会再回巴黎了吧?”
“……嗯。”
他慢慢垂下眼,睫毛的影子被月光拉长,轻轻颤动着。
“那嫂子……怎么办?”
“我会和她分手的。”
“你说什么?!”
“我会和她分手。”他语速缓慢,吐字却清晰冷静,“酒酒,难道一开始,我们不就知道结果是这样吗?”
程酒酒一下子噤声。
良久,她颤巍巍地抓住他的衣袖:“哥……”
“什么都别说,酒酒,让我静静,我想呼吸点儿新鲜空气。这几天,医院的空气,房间的空气,总让我觉得不对劲……我感觉窒息。”
“哥……”
程少颐反手捉住她的手腕,眼中似有粼粼波光在闪动:“酒酒,你还记得你刚来我家时的事吗?我还记得……记得很清楚。”
程酒酒怔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这种时候,她说什么,都是多余。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
程酒酒起初不叫程酒酒,她是程太太挚友之女,挚友夫妇先后死于非命,程太太看三岁的程酒酒实在可怜,便办了手续将她领回了程家。
程父向来信命理一说,非要找人为程酒酒看命,没想到算命先生说程酒酒天生福薄,程父听后挺难过,琢磨了数日,大手一挥,说,为她改名酒酒吧。
此生一杯酒,多么豪气干云,他希望未来程酒酒就算真的命运多舛,也能一杯酒一声笑泯恩仇。
程少颐还记得初次见到程酒酒时的情景,她那时只有三岁,到了程家也不怕生,撒丫子满地乱跑。
家人念她年纪小,凡事都不计较,总是乐呵呵地把她抱在怀中。
相较之下,七岁的程少颐却要被程母戳着脊梁骨逼着去补习班、学钢琴、学跆拳道……什么是人比人气死人,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
于是有次趁着父母外出,陈阿姨去买菜,他总算逮住机会和她独处。
“酒酒,你过来。”他坐在沙发上,像个国王一样的对她颐指气使。
小姑娘虽然懵懂,却听得懂他的话,屁颠颠地跑过去。
此举正中程少颐下怀,他强压住心头的那口恶气,含着笑,用手指狠狠戳她脸上的酒窝。
他以为她会哭的,至少他觉得自己很用力了。
没想到程酒酒却“咯咯”地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的样子真可爱,像个软绵绵的糯米团子,程少颐不禁看傻了眼,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她将心收了去。
程少颐还记得,酒酒十几岁的时候尤其像只猴儿,专爱爬树。院子里的那棵老桑椹树,不知道被她折磨了多少回。
他总是静静地看她爬树,跌下来,再爬上去……一载又一载,她逐年长大,微微隆起的胸脯和饱满光洁的脸庞充分证明她不再是小孩子,他便逐渐接受了自己心中的那种隐晦的、变化的感情。
他一度觉得那就是爱了,但他却从没有产生过得到她的念头。
酒酒就该是个梦,一种不死的理想,一种对纯粹感情的向往。
他深信不疑,所以才能毫无牵挂地离开北京,去巴黎。
然后,他遇到了童岸。
长大后的程少颐被养育成了一个真正的继承人,有着和童年时截然不同的老陈心性。面对童岸,他再也无法拿出年少时有过的那种率性对待她,但童岸对他却永远有着用不完的热情与耐心。
他喜欢她的笑。
她一笑起来眉眼弯弯,两颗酒窝像月亮明晃晃挂在天上。
那一霎,他觉得,天大的事,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他曾以为自己把她当作了酒酒的替身,直到见到陆子昂的那天,当他体会到前所未有的嫉妒,他才幡然醒悟,原来不是那样的。
原来他爱的,是童岸这个人本身——
因为过去的他,从没有嫉妒过叶慎安。
爱情所包含的东西,她一一带给他,教会他,让他感受到快乐、幸福,也体验过心酸、妒忌。
他曾在酒酒身上看到了关于爱情的全部梦想,然后在她身上,得到了真实的爱情。
原来真实的爱情比想象中的爱情更美,也更残酷。
他到今天才明白。
“哥,天要亮了……”
眼见天边隐隐泛白,程酒酒越来越害怕,怕自己若不出声,程少颐能在这里坐到天亮。
然而明天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去做,成年人的世界,能拨给伤心的部分,只剩夜晚。
短暂的夜晚。
好在程少颐终于回过了神:“抱歉,酒酒,你赶紧回房睡一会儿吧。”
“那你呢?”酒酒担心地看着他。
“我也去。”
他说着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脚步算稳。
程酒酒松了口气。
“哥,”她叫住他,“你也不用太悲观,说不定……”
没有什么说不定,如果有,她已经如愿嫁给叶慎安。
她说不下去了。
程少颐回过头,对她淡淡一笑:“酒酒,不用说了,我明白的。”
他苦涩的笑容令她胸口发紧,一霎间失去了呼吸。
近两天没睡,程少颐眼中的血丝更多了,老黄叹了口气:“白费我的心意。”
程少颐没作声。
一周过去,程父的病情已趋稳定。主治医师不放心,害怕他回去又耽于工作,让情况恶化,逼迫他留下来再观察几天。
程母虽知多待一天便意味着麻烦多一天,但为了长远考虑,还是答应了。
中午,程少颐正陪程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手机忽然响了。
“谁?”程父眉头一紧。
程少颐瞥了一眼屏幕:“叶家老二。”
“噢……正好他联系你,干脆晚上就去请他吃顿饭吧。当然,主要是跟他表个态,以后叶家有用得到程家的地方,我们绝不会含糊。”
程少颐想了想,颔首:“那我先出去接电话。”
“去吧……对了,巴黎那边,少凡已经提前过去了。”程父的语气,像在讲一件不重要的小事。
程少颐的心猛一下失重:“意思是,我不用回去交接了?”
“不用了。”
“我……”
程父的眼光不咸不淡地扫过他的脸:“不过你要是有事非得回去一趟,我也不会拦着你。记得回来就行。”
“……我明白了。”
傍晚,程少颐抵达约定的包房时,叶慎安已静侯多时了。
“你这日子就过得这么闲?”
“谁说的,我每天忙得要死,不过蹭饭的好事,当然是选择早退也不能迟到。”
“酒酒当初怎么就看上你这么个草包?”
“喂喂喂……过分了啊!”
调侃间,两个男人相视一笑,举起酒杯。
“这才算喝酒嘛……波尔多那回,受刑还差不多。”几杯酒下肚,叶慎安嘟囔道。
酒过三巡,许多往日没有机会说的话,也终于能说开了。
程少颐抬起眼,扫视他因酒精泛红的脸:“小粤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叶慎安自嘲地笑了:“你觉得呢?要知道,林家能有今天,靠的可不是她家老爷子,而是她。论学历,她最厉害;论能力,我看她绝不会逊于你和少凡任何一个。倒是我,一直是最没出息的那个……”
程少颐不语。
犹记得当年叶慎安的哥哥叶慎平突然宣布脱离叶家,选择一走了之,原本醉心玩乐没有任何接掌家业想法的叶慎安就这样被硬扶上了位,开始了继承人的迅速养成。
叶父深知二儿子的个性,所以才选择了林粤作为儿媳妇。
也许对叶慎安来说,酒酒是心之所向,但对叶家来说,毫无疑问,林粤才是最好的选择。
“对了,之前我一直没机会跟你说,那块地其实是给酒酒的礼物。”
“礼物?”
“嗯。那块地是我爸在我二十岁的时候划给我的产业,我也没什么心思弄,不如送给酒酒。当然,也不能真送,我爸会宰了我,所以我估了个他心目中的底价,卖给你家。想当初,我混账的时候,除了带着酒酒四处闯祸,根本没正经送过她礼物……唯一不爽的就是便宜了你,替她承情。”
叶慎安说罢,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笑了:“说不定这件事后,你比程少凡又多了百分之一的人心。”
程少颐神情一凛,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说:“谢了。”
“就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了,”叶慎安摆摆手,“答应我,以后要是酒酒不开心了,你要记得哄她开心。但如果她真的遇见谁,你就别告诉我了,免得我不开心……我不想不开心,我也想,她能开心到老。”
程少颐听罢沉默了一阵,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叶老二,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
“哪里?”叶慎安眼神迷蒙,这次是真的醉了。
“你输在贪心。”
“哈哈哈!”叶慎安大笑,“你说得对,所以我……没有不甘心。”
说这话的人慢慢俯身趴在了桌上,程少颐拍了拍他肩,没动静。
夜已经深了,再喝就只跟眼前的人一样烂醉如泥。
程少颐叫人结帐,再给林粤拨了个电话,起身准备离开。
“对了,少颐……”本以为睡着的人忽然直起了身,眼珠转了转,揶揄地笑了,“你也不用得意。看你的样子,应该还没收到风吧?那我再卖你个人情。过些天,你可就得走我的老路了,真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赶紧去了了吧……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程少颐开门的手定住没动,回过头,一双墨黑的眼睛深如寒潭:“已经了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