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密室不管是神使还是猰貐、孟厌都不曾对她提起过。眼前之景大抵能用上黄金屋来形容,四面八方散落了一地的金银珠宝固然让人瞠目结舌,但中心血池里,手腕脚腕都被割开一小道,用长锁链锁在血池之中的神使更吸引宁月注意。看来孟厌大庭广众刺的那一剑只是作秀,看着吓人,却不伤到人的心脏。这个套路,她看着熟悉……忽然想起了那晚她“杀”孟芮时,孟厌也在场。那时,他便看出了端倪了吧。
更新换代, 不过一眨眼的事。
神使因疼痛彻底晕厥后,孟厌一呼,羽卫以百应态势, 按逆天之名,率先制住猰貐,猰貐提剑却只是毫无章法地胡乱舞动了一下, 被七八名羽卫牢牢摁倒在地。之后,便生生看着孟厌提着利剑将剑刃对准神使胸口刺下,怒目圆睁的他几乎是撕破嗓子喊着不要。
可这点声响,却全然被底下振臂高呼神女名号的民众们压下了。
神使失德, 自然不容于世。
没有人觉得神庙残忍,他们只看到了台上唯一的被神认可的神女。
紫气缭绕, 神光指引, 神谕昭示。
一切都那么刚好,在台上的神使和猰貐都被押入神庙深处后,天色也彻底放晴。
日光普照着每一寸朝拜的人心。
他们截然忘记了十几年来赐药的前任神使,只怀着更深的期望,希望新任神使带他们更胜从前之富贵、之长生、以及永远不堕凡尘之苦。
欲|望无穷无尽,神明没有姓名。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暴动, 可又因为那可笑的名头, 又像无事发生一般度过。
孟厌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 他同她一起睥睨着台下众生,轻轻笑道。
“恭喜神女,平安继任。”
天授仪式正式结束,宁月在羽卫层层护送下离开了众人视线, 回到了神庙最高一处的神使寝殿。
“神女稍作休息,离宴席开场还有一些时辰。”
“宴席?什么宴席?”宁月摘下繁重的头饰, 却从孟厌这话里听出了今日这处大戏还没有唱到结尾的意思。
“神使哦不,那个女人没有告诉你?”文弱模样的孟厌挑了挑眉,一点也看不出刚刚执掌神庙生杀大权时的雷厉风行,他似是心情很好,耐心地同宁月解释道。“想来她定是以为天授仪式,势在必得,不必告诉你这具躯体这些东西了。”
“你知道天授仪式不仅对民众开放,也邀请了许多与神庙牵扯紧密的大人物吧?她一心觉得以后要用你的模样活下去,以今日为契机,想用你的模样重新整理人脉。这份秘密宴席,神女你可是主角啊。”
是不是主角又如何,孟厌和她都很清楚他们达成一致的目的是什么。
“这与我……何干?”宁月对那些秘密没有一丝兴趣。
“啧。”孟厌渐渐撕去温和的伪装,寝殿门扇透出的光自他背后散开,将他的面色压得极暗。宁月不过稍有分神,那阴影之处便赫然蹿出了一只早已饥肠辘辘的猛兽。
“神女大人初涉江湖还是天真了些。”孟厌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倾身将宁月压在寝殿的书案之上。“我的眼皮子底下,那些自以为是的哑奴和李玉贞那几个黄衣神侍不过跳梁小丑而已,没有解药,真以为你们能轻而易举的从神庙脱身吗?”
他的指尖轻轻从宁月的眼尾划下,似乎在感受这鲜活□□的温度。
“既当了神使,就是上了我这条贼船。神使若乖乖听话,我还能放她们离开。”
“当然,神使一意孤行想走,我自也不想得罪那位大人物。我会告诉他们,神使用你们的命换了自己的。神使,自己选吧?”
宁月的胃里止不住的一阵反胃。
她撇过头,躲开孟厌的碰触,冷声道。“我会去宴席。”
“这便是了。”孟厌满足地直起腰,“不过神使自是还要帮我应付一下,不然宴席之上,神使直接找他告了状,就不好了。我可不想和他对上啊……”
“你要——”如何?宁月刚启唇,就发现身体不受控制了。
她看着孟厌掌心翻过,一只蜂样白翅虫不住低鸣。
低鸣声下,宁月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字一句复述着从孟厌的话。甚至孟厌都没有张嘴,那细微的声音竟是来自腹部,而她的身体好像也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扼住,只能按照某种指令行动。
“做不出化生蛊,我还是做得了这闻语蛊的。”
“别这样看着我,这样才保险嘛。做我最听话的傀儡,与我一起登上这世上最崇高的位置。”
尝过甜头的孟厌如今每一厘筋骨都写满了野心。
他要的不仅仅是神庙。
孟厌离去后数十名的羽卫在这座寝殿严加看守,这座至高的寝殿转瞬就成了一座金色牢笼。
直到那虫声不再入耳,宁月身上无形的桎梏才算消失。
看来她和玉贞还是想得太好了,孟厌两面三刀,甚至都等不到仪式这一天过后。这样看来,只是单纯的掏出神庙根本无用……
宁月指尖抵着眉心,若是以前她只会对这态势麻木。
可现在,指甲深深刻进皮肉之中,刺痛警醒着她,那颗神性的红痣在思绪中被尽数揉去。
却是这时,偌大的神殿响起了极其轻微的金石之声。
那声音太弱,频率也低,若不是宁月无意屏息,恐怕真要将这声音忽略了去。
她围着神殿绕了一圈,最终确定了声音的响声来自于那副松鹤贺寿山水壁画之后。
宁月轻轻叩了叩壁画,声音清脆,并非真正的墙壁。
似是宁月的回应惊扰到了那头敲击之人,金石之声很久没有再响起。
可这没有打消宁月的疑心,按照鸢歌给她念的那些英雄侠义传的话本,这堵墙背后恐怕有间密室。而现在能在密室之中发出声响,想要引起外界注意的,只会是一个人。
——神使。
她还没死。
或者说,孟厌还没让她死。
他定是要留着神使的命将摩诃花继续培育下去,这样才能真正地完成他的野心。
敌人的敌人,或许会成为一种转机。
宁月摸索着大殿上下每一寸可能成为机关的东西。
笔洗、砚台、书架上的书册、烛台……
这境地若是说给以前的宁月听,她是不会信的。这种只在话本里听说过的套路机关,她有一天也会这样竭尽全力的去寻找。
一寸寸纹路几乎将指尖都摸麻了,宁月终于在神使座椅下的扶手处摸到了一处小小的凸起,那副壁画便生生在她眼前裂开,露出一道幽暗的入口。
宁月松了口气,拾起千枝长明灯的一盏蜡烛,朝着密道走下。
这处密室不管是神使还是猰貐、孟厌都不曾对她提起过。
眼前之景大抵能用上黄金屋来形容,四面八方散落了一地的金银珠宝固然让人瞠目结舌,但中心血池里,手腕脚腕都被割开一小道,用长锁链锁在血池之中的神使更吸引宁月注意。
看来孟厌大庭广众刺的那一剑只是作秀,看着吓人,却不伤到人的心脏。
这个套路,她看着熟悉……忽然想起了那晚她“杀”孟芮时,孟厌也在场。
那时,他便看出了端倪了吧。
宁月摇摇头,气自己还是小看了孟厌医术上的造诣。
她回望密室入口,散落的金银珠宝毫无章法,像是被人胡乱丢弃。比了比神使身上的长链,刚好让她够到血池边缘,显然这就是最初她能听到那敲击之音的来处。
先前在广场上的被孟厌收走的无叶之花出现在神使的胸前,它的根诡谲地伸入伤口,畅饮着难得的养分。尽管看着妖异,但神使却依旧保持着神智,她的目光紧紧跟着宁月进来的身影,嘴角轻扯,露出一个了然又不屑的笑。
“果然是你,孟厌的同伙。我一手创建的神庙到底被换了多少他的人……早知道,我当初就该把孟厌这个小杂种一起送进血池当养料才是。”
虽沦为阶下囚,看神使气势倒是还未消减。
显然一时的痛楚并未击倒眼前这个矗立在神庙巅峰十几年的女人。
“这些年暗地帮他积蓄力量的人也是你?”神使眯了眯眼再次打量起宁月,随即否认了自己。“不,不会是你,你不过是个费劲心力找得和她相像的棋子罢了。你背后的人是他吧……”
“无妄楼楼主。”
听到一个陌生的名号,宁月微微敛眉,却并无多言。
“只能是他。”受伤的神使并未及时察觉宁月细微的异样,她只觉得自己算漏了一笔。“多年前他问我要摩诃的时候,我就该意识到的。这人深不可测,不宜为敌……没想到从我这要不到,他竟去找了孟厌。”
“喂,替我向你主子传话。”
“他要的摩诃我可以给他,别相信孟厌的鬼话,以为偷了点细枝末节就知道怎么培育了。他要的是摩诃佛花,这里只有用邪术养出的摩诃魔花,在这孟家寨里,那个人只教过我怎么养佛花。”
“那个人是谁?”宁月敏锐地预感神使所指之人就是这神庙所供奉的神明。她不信天底下有如此巧合,莫名其妙的外貌相似,莫名其妙的被仙葩选定,这其中的因果藏着的是什么……
“她?”回忆到许久之前,神使面上流露出几分怀念。“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将她虚构成神明,不过她行事不拘一格,我对她所知甚少。”
“只知道她叫玉生烟,是来自南孟一族的巫医,她用摩诃佛花救了我之后,还教了我摩诃花的培育之法以及一些医理和粗浅的蛊术。后来有天她说有急事要办,只让我好好培育摩诃,便不见了踪迹。我以为她会回来,但这一等十多年再没见过她了。”
“佛花生长极慢,要长到再次入药的程度少说要好几年。而且养护之法苛刻,要以玉生烟的血或者像我这种食过摩诃花的人血为引,滴灌的甘露和照射的阳光也讲究时刻和方位。玉生烟走后我便有些懈怠,遇到一个男人学了他的邪术育花之法,没想到将摩诃花养出了魔花。魔花和佛花两者药性截然相反,一个红花白叶,一个白花红叶。
“若她看见摩诃花被我照料成这样,估计会后悔救我吧……”
“玉生烟……”宁月不自觉跟着复诵。
她背着父亲偷偷学的,阿娘留下来的蛊术手札上在扉页落了一个玉字。在家时,父亲只说母亲早逝,不提只字,她时常在想,或许阿娘的名字里带一个玉字。
却未曾想过是以玉为姓。
也不知神使遇见的是和阿娘有关的族人,又或是……阿娘本人。
若是后者,那她的阿娘并没有如父亲所说生她时难产而死,而是好好活着,游历山川,甚至能够像这样行侠仗义……那阿娘为何不来寻她呢……是不想要她了?
宁月微微蹙眉,强行拉回跑远的思绪,眼下可不是让她伤春悲秋的时刻。
“既然佛花如此珍贵,你的条件是什么?”这世上的代价,应该是相等的。
“条件是——我要孟厌死。”
“就这么简单?”宁月以为掌权才该是他们争夺的目的。
“就这么简单。”神使的目光淡了一些,她看向虚无,“他这样的血脉就不该留存于世上。”
“你可知为何我要创造一个神明吗?因为孟家寨的人就是天生好吃懒做,人性淡薄。生不出孩子,便去强掠妇人,糟蹋磋磨不行,便要用人活祭山神。”
“我经营神庙这十几年,除了最开始那一批欲杀我于祭祀台上的人被我送进了血池当做养料,剩下的那些人是如此迷信神明的力量,陆续把妻女都卖给神庙,自己沉沦在药性之中日渐消瘦死去。要不是当年我看孟厌尚幼,动了恻隐之心,孟家寨断不会再有一个清醒之人……”
“所以杀了孟厌就好,人啊不能太贪心。”
“最初我也只不过是想要活着而已……可活下去了又想着复仇,复仇结束了便想无法不去拿那唾手可得的权力、财富……”
“又不肯接受现实,宁愿相信有化生这样的转生之法,也不愿意面对我将死的寿数。若是让我再选一次……”
“死里逃生时,我就该报了仇,开始自己新的生活才是。”
宁月看着似是悔过的神使,想起自己这一遭,不禁问。
“重新选,便能有好结局么?”
神使的畅想就此被打断,回归如今境地的神使讥笑一声。
“我随便说说而已,人生怎会重来。而影响一生的也不是某一个选择。”
“而是你的本心。”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重活,执念、妄念、贪念无时无刻不在。”
“只要本心不改,或许无数次也只会走向同一个结局。”
神使的话像是一声在耳边敲响的鸣钟,宁月心神一震,好似一丝迷窍被人掀开了一条缝得见天日。可这种感觉着实一闪而逝,她晃了晃头,让自己只着眼于眼前之事。
“既是如此,你让我该如何相信呢。”
“在我的妆奁之中,有一瓣我藏着的摩诃佛花花瓣,它可解所有用魔花所研制的药蛊药性,按照孟厌的性子,你必然也被他下了药,一试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