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愁淡然道:“你只说对了一半。”如姬不解地看着他,“另一半错在哪里?”“倘若真像你说的,北夜从西面攻占四城,但有沈家军在,他们想要取胜,必然也是极为艰难,到时候,想必恶战连连,他们的伤亡损耗一定很是惨重。”“嗯,可以这么说。”“那么,正西、西南甚至西北,论繁荣富庶的程度,可与薛凰城相提并论的,还有哪几座城?”如姬一笑,“不是哪几座,是一座。富庶堪比薛凰城的,就只有西北的江岳城了。”一边说一边思忖着,“西北、西北……江岳城?”仍是没明白花无愁的意思。花无愁便解释道:“杀过劳魏城,往北去江岳,路途遥远,沿途
大雨仿佛没有尽头似的,一直下个不停。云翩还在花府门外的角落里蜷着,就像以前很多次,每逢她感觉凄苦绝望,她都会这样蜷着,背抵着墙,仿佛那样才能为自己寻到一丝安稳。
她不知自己能熬到几时。渐渐地,连意识也开始模糊。她喃喃地喊起来:“二公子……无愁,无愁……无愁!”
忽然觉得身上一暖,有一件厚厚的大氅包裹下来。她喜出望外,睁眼便喊,“你终于肯见我了?”
一抬头,映入眼帘的人,却并非花无愁。
陆颜留撑着伞站在她面前,用他一贯阴郁的眼神望着她,“云翩,跟我回去吧?”云翩的嘴角轻轻抽动,似笑似哭道:“不用你管。”
“他不会见你的。”
“我不用你管!”
说着,丢开他的大氅。雪白的大氅沾上满地泥泞,顿时就变得污浊不堪。
陆颜留蹲下身来,“我答应过你,就算花家容不下你,我也会照顾你,云翩,跟我回去吧?”云翩红着眼睛望着他,那眼睛里仿佛蓄满了不共戴天的仇恨。她突然乱推了他一把,不小心扯掉了他的紫玉符,她将那紫玉符毫不客气朝着他脸上扔去。他起身退开,手里的伞也落进水坑里。
云翩麻木地迈开了步子,似呓语般呢喃,“他不信我,我不能跟你回去。不能……我要让他知道,我就算流落街头,也要跟你撇清关系。我什么都不要了……解药,活命,我统统都不要了!我只要他信我,我只要他信我……”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一步一步走进漫天的暴雨之中。
陆颜留望着她的背影被暴雨冲淡,仿如一朵从枝头殒落的花。他想扶她一扶,可是,他站着,就那么站着。
就连自己此刻站在这里到底是对还是错他都不知道。
他更加不知道,是要用示软的口吻地去挽留她,还是像从前那样粗暴地胁迫她?他又想起当日在春云满月楼和花靖宣对话的情形。当日花靖宣的确是来告诉他,他想放手,想成全他和李若伶。
但同时他还要求了他另外一件事情。
花靖宣对他说:“我可以给若伶一纸休书,还她的自由。我曾经给过李家的东西,一分一毫我也不会追究。这样,若伶就可以没有顾虑地跟着你。但我还有一个要求,你必须交出云翩的解药。”
那个时候的他,就像此刻一般,心痛,很痛,强抑着内心的癫狂暗涌。他知道,交出解药,就意味着失去了这颗棋子。
可是,仅仅是失去棋子吗?
为什么自己会那么愤恨,那么失态?那封休书难道不是他的初衷,不是他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东西吗?可是,为什么会在听花靖宣说出交出解药的条件以后就失控了?他竟然拒绝他,还故意说出难听的话来刺激他!为什么?
他是不想交出解药,一千个,一万个不想!
因为他不想失去对云翩的掌控。因为他知道,没了虞美人,他和她之间,就会断掉仅有的维系。
他会失去她,永远永远地失去她。
失去她,才是他最大的痛!
想到这些,他向后一退,双腿好像快要支撑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含冰的眼眸,凝聚起蒙蒙雾气。
耳畔,渐渐飘来一个愤懑幽怨的声音,“陆颜留,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告诉她……你当初为什么要投靠宫家,为什么要假扮夜砂城主?正如你对她说的那样,我给你的任务,你做不到,我就要采取我自己的方式。”
“你自己的方式是什么?是什么……”
“就是再也不勉强她去做那件出卖自己的事情了。不是不能,而是不想!你只要一想到她以前是如何对花靖宣投怀送抱的,你就会妒心如焚!”
“你又是为什么那样憎恨花无愁?是因为你恨花家所有的人?还是因为他派人烧了你的屋子?哈哈……一定不止是那样!你为什么还不肯承认呢?陆颜留,你对花无愁的恨,明明就是来自嫉妒。”
“你嫉妒他,所以才会对他提那样的要求!你不会不记得那天你对他说了什么吧?你为什么要那样说?为什么啊?你到底在嫉妒什么呢?哈哈!陆颜留,你到底在嫉妒什么?”
那声音,像锋利的硬刺,扎得陆颜留鲜血淋漓体无完肤。他跪在漫天的雨幕里,雨水将他淋得透湿。
他捂着耳朵大喊,“滚!滚!我不需要你来提醒,你给我滚!”
声音却更加狷狂了,“陆颜留,我就是你啊,是你内心最真实的声音,你是赶不走我的。你承认吧!为什么你还不肯承认?”
“我?我承认什么……”
“承认你已经不在乎能不能得到花家的休书,因为你已经不想跟若伶在一起了,你的心里已经有了别人,你不爱她了……”
“不……我没有!”
“你有!你爱上了别人!”
“我没有……”
“那个人就是云翩。是云翩!”
声音到这里,猝然消失。暴雨之中,寻不到丝毫痕迹。惟有陆颜留像个疯子似的跪在雨地里。良久,他缓缓地站起身,就像刚才云翩离开的时候那样,失魂落魄地拖着沉重的步子慢慢走着。
朝着相反的方向。
云翩亦是独自在街上游荡着,衣裳已经淋得透湿,青丝一缕一缕全贴在后背。她觉得身体好像有些发烫,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突然,头重得好像要从脖子上掉下来似的,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醒来的时候,云翩发现自己是躺在温暖的大床上,红色绣牡丹的华被将她盖着,鹅黄的窗幔半开半掩,阳光从雕花窗外照进来,映射在窗幔上,仿佛绣着朵朵暗色的花纹。
“姑娘,你醒了?”
忽然被这声音一提醒,云翩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一个人。是一个穿着紫衣的女子,一身素雅的打扮,面容十分清秀。她轻轻地问了一声,“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紫衣女子莞尔一笑,道:“云翩姑娘不必害怕,这里是天绣庄呢。”
云翩悬着的心稍稍稳了下来。原来这里是如姬姑娘的天绣庄,那这紫衣女子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奇怪了。
紫衣女子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裳来给她穿上,说道:“你怎么不爱惜自己,跑大雨里淋着呢?幸亏我家姑娘发现你昏倒在天绣庄门口,把你给救了回来。姑娘已经吩咐嫣红去请大夫了,应该很快就回来了。”她说着,看云翩一脸茫然,笑了笑又道,“我叫姹紫,我跟嫣红都是伺候如姬姑娘的。”
正说着,嫣红便掀了帘子进来,“姹紫,她醒了吗?大夫已经请来了。”云翩一看,前后进来的三个人当中,有一个白须的老t?大夫,一个穿红衣、笑容娇媚的女子,想必就是丫鬟嫣红。最后进来的那个,一身素雅的藕荷色衣裙,眉目之中含情带笑,正是如姬。云翩盈盈一拜,“云翩谢过如姬姑娘的救命之恩。”
如姬伸手扶她,“嗳,这算什么救命之恩呢,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我不救你,那大街上任一个路过的人都会救你,我也是赶巧了,这说明咱们之间是有缘分的。”如姬说着,瞧着云翩苍白的脸色,便拉她坐下,“你这雨可淋得不轻呢,快让大夫给你瞧瞧,你要是病了,那还不得把某些人给急死。”
云翩心中一凛,知她说的是花无愁,心痛又袭上来。大夫把完脉,她还愣着,如姬推了推她,“云翩,发什么呆呢?”
云翩道:“我……我还是走了。”
如姬不许,“你说的什么胡话?刚刚大夫说了,你受了风寒,病得不轻,得好好休养。你出了我这天绣庄,走不了几步又得昏倒。再说了,你现在能去哪里?”
云翩顿时愕住。如姬说得没错,她还能去哪里呢?天大地大,哪里还能容得下她?她几乎要流下泪来,“如姬姑娘,你见过他了?”如姬微微一笑,“你别多想了,他赶你走,我收留你,你就安心留在天绣庄。好吗?”
云翩声若游丝,“他……他是怎么说的?”如姬笑道:“他要你留在天绣庄,还托我好好地照顾你。”云翩的睫羽轻轻一颤,终是掉下泪来:“姑娘不用骗我了,他若是还在意我,就不会知道我这副光景也不来瞧我。他已经赶我出府了,我们之间什么关系也没有,他怎么还会理我?”
如姬想起自己刚救云翩回来的那会儿,看她迷迷糊糊,连梦中都带着哭喊,她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但首先想到的就是到花府去找花无愁,谁知花无愁听她一说,却只道出,我已经将那个人赶出花府了,她是生是死都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如姬顿时皱眉,“你连去看她一眼都不肯吗?”
花无愁负手背对她,默不作声。
如姬道:“她要是死了你也不后悔?”
花无愁的肩很明显有一丝轻颤,但他立刻抑制下来,道:“你既然救了她,要怎么安置她都是你的事情。”
如姬了解花无愁的脾气,知道自己多说也是无益,回来本不想说出花无愁的态度,谁知道这世间了解花无愁的人还不止她一个。
她骗不了云翩。
她看着她又哭又咳,楚楚可怜,不禁感慨,“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也听他跟说过。他这个人,总是喜欢把事情都摆在心里,表面看来若无其事,可是,谁能猜得到他呢?他决定的事情,他就会横下心去做,从来都不屑于向别人解释……”转而又发现自己过分沉溺于对花无愁的思念品评,敛了敛神,才又问道,“云翩,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陆颜留之间,到底有没有串谋?”
云翩急得一把抓着如姬的手,“姑娘,我没有,我没有!我已经试着向他解释了,可是他不听。我也去找过陆颜留,但我回来的时候,他却已经不准我进花府的大门了。姑娘,我能不能求你帮我向他带话?在陆颜留那里问到的,我全都一字不漏地告诉你!”
如姬想了想,道:“好,你说吧,我都听着。”
云翩于是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对如姬详细道出,又再三哀求她道:“姑娘,请你一定告诉他,我没有背叛他,我和陆颜留真的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如姬看她哭得梨花带雨,饶是自己同为女子,也忍不住心疼,便握着她的手道:“你安心地留在我这里,无愁那边,我自会去向他说。”
云翩含泪点头,不多时嫣红已将大夫开的药煎了一碗来,如姬便吩咐道:“姹紫嫣红,以后云翩姑娘就住在天绣庄了,她是二公子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你们要以上宾之礼对待她。”
云翩不禁惶恐,正想开口说话,却见嫣红脸上的和颜悦色顿时不见了,眼神犀利地向她一扫,道:“不过也是个做丫鬟的,到这里就成了上宾了,姑娘,你是不是也太委屈我跟姹紫了?”
如姬素来就知道嫣红是个牙尖嘴利的泼辣货儿,平日里得理就不饶人,连自己这个当主子的也没少被她顶撞。这会儿听她这么一说,却怕云翩听了心里烙下疙瘩,便故意轻笑着岔开她的话道:“瞧你这副尖酸的模样,以后看谁还敢娶你!”
嫣红翻了个白眼,“谁说我想嫁了?我跟姹紫可都盼着姑娘嫁给二公子呢。我们就继续跟着,伺候姑娘一辈子。我说得对吧,姹紫?”
如姬本想将话题岔开,却没想到越说越尴尬,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幸而姹紫的性情温婉,不似得嫣红伶牙俐齿,她便解围道:“嫣红,你就别在这里碍着云翩姑娘休息了,厨房里还煲着药呢,赶紧去看看吧?”
如姬见她们离开,对云翩笑了笑,道:“嫣红就是嘴上不饶人,倒没什么坏心眼,你别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喝了药,好好睡一觉吧?”
云翩轻轻地“嗯”了一声,看窗外分明是晴天暖阳,她却倏然觉得冷。
有道是雪化的时节总比下雪的时候更寒凉入骨,是不是,那些在昨日成型的伤痛,也要在今日独自品尝的时候,才更加锥心刺骨,更加万劫不复?雪化之后就是春天,可是,她的春天呢?还会来吗?错过了映雪的腊梅,纵有满园繁花开遍,可还能抵得上他拂袖间扇起的一缕馥香?
这究竟是冬末,还是初春?云翩也不清楚。只是连料峭的东风也摧人心肝,她常常觉得心闷,难受。更难受的,还有在听到那些流言蜚语的时候。流言蜚语说,大少爷死后,花家的灵魂就散了。他们说花无愁缺乏经验,人脉匮乏,难以独当一面,花家从此将会败落,甚至这次争夺筑权,也是铁定要输给宫家了。
那些刻薄的言论,传入花无愁耳中,就连如姬也以为他会勃然大怒,可没想到他竟然只是用一个蹙眉的表情就回应了。如姬倩然一笑,扶起炉上酒壶斟了一杯给他,“你倒是沉得住气了。”
花无愁涩笑,“难不成我还满城去找造谣的人说理?不用多想,这些话自然是宫家的人放出来的。”
“那你打算怎么做?”
花无愁浅酌了一口,“翁贵山虽然糊涂,却也不是完全糊涂。这件事情未必是我们眼见的那么简单。”
如姬倒着急起来,“你就别卖关子了,倒是和我说说?”
花无愁笑问,“那你先说说,眼下边关的战事如何?”
如姬想了想,道:“战事……我只知道,北夜国已经连续三次攻打乌骓。乌骓作为西南边关第一城,它若失守,接下来的凤围和罗桑只怕也岌岌可危。一旦三城被破,薛凰城作为第四城,必然也要遭殃。”
花无愁点头,“你说得没错。依目前的情势看,修缮薛凰城,是合情合理,也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如姬道:“既然如此,翁贵山就应该早下结论,而不应该这样拖拖拉拉的。”
花无愁的嘴角轻轻一勾,道:“如姬,你说错了,不是翁贵山早下结论,而是朝廷、是皇帝应该早下结论。你以为,像翁贵山这样一个钦差,在修城筑防这件事上,他能有多大的实权?”
“哦?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花无愁微眯着眼睛嗅了嗅馥郁的酒香,道:“如果没有皇帝在背后给他宽限,他怎么敢来了薛凰城这么久还没有任何动作,我听说他前一阵还到城外游山玩水,日子过得好不逍遥呢。”
如姬道:“你是说,他这样不慌不忙,是得到皇帝的允许?”但想了想,不由得又摇头轻笑,“我的二公子,听说你只是个生意人吧?几时对政事也有研究了?”花无愁摸了摸鼻梁,“你可别小看了我。我在京城的时候也结识了不少的达官贵人,国家之事,从他们口里听来,也略晓一二。我来问你,薛凰城外,是什么?”
如姬一想,“凤图山?”
“没错,就是凤图山。有流苍国西南天险之称的凤图山。北夜国就算能夺下三城,但他们如果还想取这西南第四城薛凰,只有两个选择,第一,是强行跨越天险……”如姬撅着嘴打断他,“不对,那北夜国的士兵,都是些孔武有力的蛮子,最不怕的就是险恶的环境,听说他们自入伍的第一天起,就会接受一些难度极高的训练。他们可未必将天险放在眼里,这大概也是他们选择以西南为突破口的原因吧?自流苍建国以来,朝廷一直仗着凤图山的有利地形,对西南的边防最是松懈。”
如姬说到这里,似明白了什么,眼底涌出几点星光,“咦t??你的意思是,朝廷开始重视西南,重视的不仅是薛凰城,还有凤图山?甚至……甚至这次布防,薛凰城其实只是一个幌子,朝廷真实的目的在凤图山?”
花无愁拊掌笑道:“如姬果然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透。”
如姬道:“可我还是有些不明白。”
花无愁便问,“当今皇上自登基以来,你可曾听过民间有说他昏庸、说他治国无道的传言?”
如姬摇头,“没有。不仅没有,而且大过是赞颂他励精图治,用人唯贤。说起来,他比他那只知道玩弄诗词歌赋的爹好太多了。”
花无愁笑道:“既然是如此精明睿智的皇帝,而在这样关键的时刻,要做的,又是一件关系社稷安危的事情,他怎么会选中翁贵山这样的庸才来做钦差?”如姬问,“你是说,他是故意的?”花无愁道:“这段时间我一直有暗中观察翁贵山,在他的身上我看不到任何紧迫或焦虑感,反而他整日纵情酒色,沉迷山水,根本就不像是个来办正事的朝廷官员。他为何这样肆无忌惮?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得到了皇帝的默许,他来这里,其实只是想做一场戏。”
如姬问,“做给谁看?”
花无愁道:“做给天下的百姓看。尤其是做给北夜国安插在我国境内的暗探们看。”
如姬笑起来,“我明白了。皇帝是想让全天下的人以为,他这次要改造的是薛凰城,好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薛凰城。翁贵山究竟能不能为他办事,根本不重要。因为,真正重要的,乃是藏在翁贵山和薛凰城背后,秘密进行着的另一件事。那就是暗中在凤图山布建关卡。”
花无愁道:“凤图山绵延数千里,高峰峻岭,地势极为险要。除了靠近薛凰城的这一段,尚且可以被人攀爬,其余的地方,基本上都是人迹罕至的。所以,就算朝廷秘密派兵驻扎,甚至在里面暗造机关迷阵,也不容易被外界知晓。”
如姬接道:“皇帝这样做,是防着将来北夜国万一攻破了三城,再强行翻越凤图山,也好有个抵挡。”花无愁说得兴起,不由得大笑道:“如果我是皇帝,一旦布防成功,我会盼着北夜国进山来犯,好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呢。”
如姬忍俊不禁,“你是皇帝?你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只怕脑袋就得搬家了。我倒真不可小瞧了你,还以为你终日跟在花大哥背后,只做些打杂的活儿呢?”
花无愁知道她是故意取笑他,道:“这些事情我大哥其实也知道的,为了证实我们的推断,他甚至派了人假扮樵夫,入山查探。”
“查到什么了吗?”
“自然是查到了。一切都如我刚才所言。”
“那依你这么说,这薛凰城,朝廷到底是修还是不修呢?”
“自然还是得修,若不修,这场戏岂不就出漏洞了?”
如姬一哂,道:“说来说去,还不是又回到了最初的话头,人选还是得定,跟宫家的较量也还是不得消停嘛。”
花无愁浅浅一笑,“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不管将来朝廷会选中谁,目前都是不可能有答案的。所以,眼下我们只能等,等凤图山的布防快要完成,不需要薛凰城做掩饰的时候,皇帝自然会诏告天下,究竟由谁来担当修缮薛凰城的重任。到时候,有凤图山,还有薛凰城,西南边防就是如虎添翼。”
“那、除了等呢?”
“除了等,就是要做好一切准备,使自身强大。惟有自身足够强大,方可以在这场比试中胜出。”
言谈间,如姬又替他斟了一杯,端到面前,“上次你替翁贵山捉拿夜砂城主,他想必在皇帝面前领了个头功,他是怎么看你的?”
花无愁盯着杯中醇酒,清亮的酒面,映出自己微微凹陷的眼窝,“那件事情倒真是为我挽回了一局,说起来,我可得好好谢一谢……那个……夜砂城主呢?”说着,接过酒杯,向如姬举了举,自己便先喝下了。
如姬笑嗔,“你要夜砂城主,敬我做什么?”自斟了一杯,又道,“不过我今日就是来陪你饮酒的,你喝一杯,我岂能落后?”说罢,一口饮尽。又问,“你刚才说,北夜国若是想夺取薛凰城,还有第二个选择?”
花无愁捏着杯角轻轻一旋,道:“攀山不行,那就走水路吧。”
“水路?也就是说,放弃西南三城,改而攻打正西面的赢丰、时麓、曲殇、劳魏四座水城,这样就可避开天险?”
花无愁道:“可惜北夜人不擅水战,此其一。镇守赢丰的乃是我国号称战无不胜、无坚不摧的沈家军。沈孟飞将军身经百战,足智多谋,流苍武将之中,他若认了第二,只怕没人敢认第一。有他镇守西面,北夜军是不敢贸然进犯的。此其二。”
如姬接道:“就算北夜军队真的破釜沉舟,从正西入侵,甚至侥幸杀过了四城,但那个时候,整个西面门户大开,他们大可长驱直入,向东而行一路直杀到京城霜天去,又何必再费周章,绕到西南来?只要攻了霜天,占了皇城,莫说是薛凰城,整个流苍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了。到时候,他们哪里还会直接来打薛凰城?按你这样说,薛凰城布防,难道是多此一举的?”
花无愁淡然道:“你只说对了一半。”
如姬不解地看着他,“另一半错在哪里?”
“倘若真像你说的,北夜从西面攻占四城,但有沈家军在,他们想要取胜,必然也是极为艰难,到时候,想必恶战连连,他们的伤亡损耗一定很是惨重。”
“嗯,可以这么说。”
“那么,正西、西南甚至西北,论繁荣富庶的程度,可与薛凰城相提并论的,还有哪几座城?”
如姬一笑,“不是哪几座,是一座。富庶堪比薛凰城的,就只有西北的江岳城了。”一边说一边思忖着,“西北、西北……江岳城?”仍是没明白花无愁的意思。花无愁便解释道:“杀过劳魏城,往北去江岳,路途遥远,沿途还有不少的小城,必定恶战连连,阻挠不断。但如果沿绿赋江南下薛凰城,可就容易得多了。”
如姬摇头道:“就算北上江岳城不可取,但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何要夺取薛凰城,而不是节省兵力,直接向东杀入京城呢?”
花无愁缓缓道出两个字,“补给。”
若北夜军队入了西关,无论向东还是向北,都是关卡重多,恶战难免。惟有向南,沿途的阻滞相对来说是最少的。而那个时候他们与沈家军刚进行完殊死的较量,无论兵力还是财力,必然损失惨重,最需要的,就是补给。北夜军劳师袭远,若能将薛凰城这样一块肥沃富庶的土地占为己有,作为他们攻打流苍国的一个强大后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他们又怎会轻易放过?
花无愁继续耐心地解释,“有了这个猜想,我和大哥都认为,固防图纸最讲究的,反而不是瓮城、箭楼等近距离的防御建筑,而是水路布防。”
“水路?”
“嗯!”花无愁点头,“我们打算提出,沿绿赋江建十八道水关。”
十八道水关何其复杂,在此刻对如姬来讲,她是否真的能听懂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眼中的花无愁,长身玉立,昂首挺胸,目光之中尽是沉着刚毅。她忽然觉得,这些天的他好像和从前不一样了。本以为悲痛会令他颓丧,他却出乎意料地冷静,连流言蜚语都视作等闲,眼中的那团烈火,更是不疾不徐,再没有了随时都会失控的危机。
他就像宝剑,藏入剑鞘,但锋芒犹在,一旦拔出,势必一舞动四方,穿云破天下。她坚信是那样,一定是的!她所爱的男子,怎能不英武湛然,怎能不凌驾于万物之上?她为他的转变而高兴。
可是,却也为他的转变而心痛。
若不是接连的打击,若没有沉重的担子,他怎会忽然之间成长为现在的模样?有时候想想,真怀念以前那个任性不羁的花无愁,他的一个桀骜的眼神,一声纵情的大笑,举手,投足,都透着骄傲和无畏。
是的,无畏!
这是眼前的他与从前的他最最不一样的地方!如姬忽然暗暗地打了个寒噤。他在怕,在慌,在用他外表的冷静来掩饰内心真正的风雨飘摇。
他在畏惧什么?
怕自己守不住花家的基业?怕辜负了大哥生前的嘱托?不仅仅是这些吧?他幽深的瞳孔里,分明无时无刻不在闪烁着一个倩然的身影。而那个身影,她很清楚,不是她。她走得再近,他的瞳孔都固执地将她摈弃。她敛着心痛,柔声道:“云翩在我那里很好,前些天淋了雨害了一场病,已经恢复了。”
花无愁似乎有点措手不及,眉心一皱,眼睑轻t?轻垂下,“何必说她?”
如姬道:“她那模样我瞧着都心疼。她还托我转告你……”
“不必了……”花无愁急忙出言打断,声音如低沉的洪流,“她说什么,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如姬略有愠色,道:“你听也好,不听也好,反正我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事说清楚了,我也免得总是夹在你们俩中间当磨心。”说罢,她便将云翩的原话统统转述了出来。饶是花无愁扮得再漠不关心,如姬说的每一句话他也听得仔仔细细。
末了,如姬道:“我相信云翩不会说谎骗我们,只是,花大哥若已经做出让步,陆颜留就算是达到目的了,他为何还不肯罢手?”
花无愁沉吟道:“是啊,他说那些难听的话,显然是有心要气大哥。可他也应该明白,他如果把大哥惹恼了,双方一拍两散,对他来讲,也是没有半分好处的。你为什么还要那么说?”
如姬见花无愁开口,忍不住说了句打趣的话,“我还以为你真的一个字都没听呢?”又看他不吭声了,便又道,“这或许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陆颜留有心要刺激花大哥,甚至是故意想气得花大哥心疾突发,绞痛而死。或许,他已经不计较自己是否能达到初衷了,因为他有了更深、更宏伟、更可怕的目的。”
这目的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让陆颜留背弃了自己的初衷?他明明就快要成功了,可他竟然不去采摘那近在咫尺的果实,反而选择攀爬悬崖。
悬崖上有什么?
他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花无愁和如姬都将事情想象得太复杂了。他们不知道,悬崖上有的,仅仅是一朵绝美的花。
陆颜留已经被那朵花蛊惑了。
他不再期盼着带李若伶远走高飞,因为,他走不了。
他爱上了云翩。
他说那些难听的话仅仅是因为他不肯答应花靖宣将解药交出,所以他才失控胡言。
如姬看花无愁敛眉低首,知他伤心,安慰道:“无愁,人死不能复生,花大哥一定不想看见你为他伤心难过。这花家基业,如今就剩你一个人打理,你一定要好好地撑下去,让花大哥泉下有知,也能欣慰。”
花无愁黯然地看了看她,“这些我都知道的,你不必担心我。”忽听得滋滋几声,两个人转头一看,见炉上的酒壶已冒出白烟,如姬赶忙拿湿布捂了壶顶,提起来放在托盘里,轻颦道:“你瞧,尽顾着跟你说话,这酒都煮过了。”
花无愁假作不满,道:“我心中烦闷,邀你过来陪我,不是连这一壶小酒都要跟我计较吧?”
如姬扑哧一笑,道:“我哪里敢哟,二公子您是何等人物,这样看得起我如姬,赔上一壶银雪欺芳酒又算得了什么?”赔上性命,我也是甘愿啊。她心中暗想。
花无愁正待开口,那边月洞门外却穿进来两个人。一个是花府引路的家丁,他身后跟着的是姹紫。姹紫远远看到如姬和花无愁,立刻小跑上来,“姑娘!二公子!不好了!云翩、云翩姑娘她……”
“她怎么了?”两个人异口同声,彼此互看一眼。花无愁才想起自己不该如此紧张,又不说话了。姹紫结结巴巴道:“她……本来好好的在屋子里坐着,突然……突然就像发了狂似的,倒在地上,浑身发抖,还一直喊疼。我跟嫣红都吓坏了,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却故意不肯说,只说自己能挺过去……但我们看她那模样,真怕她会疼死了过去!姑娘,你说怎么办啊?”
如姬早以夜砂城主的身份查到了陆颜留以奇毒挟制云翩,此刻心中便猜到,转身来问花无愁,“是毒发了?”
花无愁眼睑一垂,点头默认。
如姬对姹紫道:“咱们这就回去。”说罢,却看花无愁还在原地不动,她又问,“你还傻站在那里做什么?”
花无愁一愣,道:“我不去了。”
如姬急得跺脚,“这个时候你的鼓励对她来讲便是活命的灵药,你去陪着她,我去找陆颜留拿解药。”花无愁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如姬不免又急又气,“你是不是看着她要死了你也不管啊?”
谁知花无愁仿佛禁不得如姬那样犀利的盘问似的,竟一声不吭,拂袖而去。如姬也只能带着姹紫离开了。花无愁进了花园,越走越急,渐渐地,脚底生风,撒开步子狂跑起来。他那一跑,气势堪比万马奔腾,所过之处,散落一地的狂乱暴躁。
花家的人见二公子那副模样,不由心悸,纷纷为他让道。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跑到了哪一处园子,只见前方有一面灰白的砖墙,他猛扑上去,一拳狠狠砸上!
砰!
他的骨头仿佛都要被撞裂开,右手顿时血肉模糊。他双腿一曲,面墙跪下去,两肩起伏像一头失控的困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