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两周再次听到的声音,仍旧平淡得听不出喜怒。话音一落,杨若朝就看见自己的父母从外面快步走进来,脸上出现自他出事以后从未有的笑容,母亲脸上的皱纹因笑意而蔓延开,那双浑浊年老的眼睛迸发光芒,兴高采烈地朝他举起手机:“乖仔,刚刚有人打电话说要资助我们家嘞,这下你的医药费都不用愁了,还多出好多钱!”“这下好咯,你姐姐的嫁妆,有了着落。”杨若朝还握着座机电话,整个人呆滞在原地。耳边的女声再次响起,话语中毫不遮掩的讥诮和薄凉,他仿佛能看到电话那方的人唇角缓慢地牵起,让他产生一股从后颈窜到尾骨的恶寒。
上课铃响起,李欣走上讲台,放好教案,问的第一句话是:“你们有谁家离康仁医院比较近?”
李欣环顾一圈,发现没人举手。
按道理,一个班级里,住在康仁医院附近不可能一个都没有,但他们都猜到可能要做的事情,不约而同都选择了沉默。
教室后排有人举起了手,男生微仰着头看来,手指干净漂亮。李欣点点头:“那班长下课后来我办公室一趟。”
梁芸闻言,探身过来,“老师可能要叫你去医院探望杨若朝,毕竟他这么久没来上课,在学校落了一堆试卷。”
“应该是。”
“斯礼,我也想去,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
话音一落,他投来目光,梁芸缩了缩指尖,低声解释:“杨若朝本来就是个学习狂魔,结果还出现了这种事,在医院耽误这么多,心理多少肯定也会出现问题,如果我去,我还可以和他聊聊,开导一下。”
周斯礼斟酌了下,觉得她说的很在理。杨若朝在班上没什么朋友,而自己在他眼里算是竞争对手,如果让梁芸跟着一起,效果会好点。
“嗯,还是你想得周到。”
梁芸闻言嫣唇轻抿,红脸道:“没事,杨若朝是我们班的一份子嘛。”
周斯礼微一颔首,“那,放学后康仁医院见。”
课后,他从办公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撞上前来打水的许嘉。阳光热烈刺眼,清秀脸庞一派沉静,她停下脚步,抬眼,似是很平常问:“今天怎么没来器材室?”
他低垂眼眸,避开她目光:“有人叫我打球,我答应了。”
“这样。”
见她抬腿要走,周斯礼叫住了她。
许嘉微偏过脸,温声:“还有什么事吗?”
他蜷了蜷手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
“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许嘉想到什么,又笑着说:“听说你傍晚要去看望杨若朝,到时候替我向他问声好吧。”
-
许均昌和程野当然也猜到了周斯礼有任务在身,放学铃响起后,那两人的德行就是学习可以耽误,但损人绝对要赶得上热乎。
许均昌一个滑步,撑着周斯礼桌子,看他收拾东西,悠悠道:“你这班长当的和牛马有什么区别?”
程野:“许均昌你别挡路啊,拦着周邮差送作业。”
周斯礼将书包挎在背上,边将椅子推回去,边轻笑:“少说一句不会死。”
许均昌叫住他:“今晚新赛季,我和程野都打算玩两把,你来不来。”
“你们自个玩吧。走了,再见。”
他摆摆手,和他们告别后,长腿一跨,快步流星下了楼梯。
身后的许均昌不解:“他怎么了,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你傻啊,好好的放学时间却被老师叫去送作业,换你你心情好吗?”程野说。
周斯礼低着头悠悠踢着石头,抬起头,没成想在车棚里见到了等候的梁芸。
梁芸攥着书包肩带,“我,我突然想起我不知道康仁医院在哪。”
最后,他将单车从车棚里推出来,双手按在车把上,长腿随意支着地板,侧过脸对她说上来吧。
那双眼睛真挚,纯粹得不容一丝暧昧,他是真的相信她的话,梁芸心下微颤,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好。”
她侧着坐在单车后座上,少年身姿修长挺拔,肩线宽阔流畅,正对着阳光,投下的影子完完全全地罩住了她。
梁芸脸颊泛起淡淡绯红,突然很想问他,除了她,还有别人坐过这个后座吗?
“坐稳了。”
周斯礼踩上脚踏,自从周玥从后座摔下来过,他就习惯如果有人坐在后座就说这句话。
听到后方传来一声好,他低头看见她的手搭在自己腰上,轻抿了下唇,有些不自在。
车棚距离校门口有点距离,他载着她穿梭于人群间,路上遇到一些认识的同学,纷纷起哄。
周斯礼汗颜了一路,在一个红绿灯旁停下,在一旁等候的盛若双眼一亮,笑得饱含深意。
耳边传来聒噪,充满揶揄意味的笑声,周斯礼眼角抽了下,唇线不喜地渐渐拉直:“别瞎起哄啊,闲的话多做两套数学卷。”
“许嘉,你怎么会在这?”梁芸突然惊呼。
周斯礼握着车把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她站在最边上,低着头,瘦瘦小小的,在人群里更加不起眼了。看上去花了两秒才确认梁芸叫的是自己,她转过头,最先撞上了周斯礼的目光。
许嘉淡淡的移开视线,“这里是校门口。”
言外之意就是她出现在这里很奇怪吗?
梁芸滞了下,她怎么连客套话都听不懂。
“这样,你是在等人吗?”
“嗯。”
梁芸有点意外,她在学校里可没见过她有什么朋友,原来许嘉还会等人。
虽然明显感觉到她冷淡的态度,不过梁芸本来的目的就不是为了和她打招呼。
她要让在场所有人都看见这一幕,都来猜测她和周斯礼是否有非同寻常的关系,最后她再顺理成章,把这些虚的坐实。
绿灯来了,周斯礼扭头告别,临走前,她只是礼貌性垂了下首,又平淡的收回了目光。他踩动单车,终于离开了那个让他莫名发毛的地方。
行驶在下坡路,清凉的暮风吹开额发,他却没感觉到畅快。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们离开一段距离后,她又抬起眼,脸上不带任何表情,那双静默的目光追随着他们直到背影消失。
一旁的盛若对剩下的三两同学啧啧称赞:“信不信,那对指定能成。”
“这不是铁板钉钉的事嘛。之前学校网站宣传照片都找他俩一起拍的,别提有多么养颜,现在还有人拿那段视频磕他俩呢。”
“就等着毕业后的官宣朋友圈了。”
“……”
-
到了医院门口,梁芸说要去对面买个水果篮,周斯礼则去前台询问杨若朝的病房。
得知杨若朝的病房在五楼,两人在电梯门口汇合。
走廊很安静,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杨若朝被花盆的碎片划烂了脚踝,缝了好几针,暂且不能走动,被医生安置在多人病房里最靠窗的位置,周斯礼来到的时候,他正在看着窗外发呆。
“杨若朝,我们来看你了,你的脚伤怎么样,还痛吗?”
实话说,梁芸和杨若朝除了上次放学画本的事情,其余时间里并没有什么交集,她的受欢迎程度和她的外貌成绩都算前列,自然和班上这种默默无言的透明人没什么关联。
但周斯礼在场,而她又是带着开导心理的任务前来,自然要表现得很亲近熟络。
杨若朝提前就知道他们要来的消息,没有感到意外,大概是经历了缝针手术和一周的住院,看起来无精打采,也并不想见人,“你们把作业放下就可以走了。”
梁芸看出来他并不欢迎他们,笑着打圆场:“别呀,我买了很多水果,老板娘说现在正是桃子的季节,很甜很软。”
“放下就可以走了。”
他慢慢抬起头,双眼无神而黯淡。
周斯礼瞥见他旁边桌上的教辅,泛黄发烂,明显是被翻看多次而留下的痕迹,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笔记,书是翻开着的,显然在他们来到的不久之前,他还在看书。
书的旁边是个破旧的铁饭盒,外边已经褪色掉皮,还有很多凹陷,被摔的坑。装衣服用的袋子也不知道是从哪淘来,又用了多久的购物袋,边缘被磨损的没有颜色。
梁芸为了活泼气氛,说:“不要这么死气沉沉嘛,杨若朝你这么聪明,回到学校肯定很快就能追上的。斯礼,你可以和他说说我们学校接下来为了高三放松,准备举办的活动,很好玩的。”
听到这,杨若朝脸上才稍稍有了动容之色。
水果篮的包装袋在手中发出次啦次啦的声响,她拿了几个水果,说要去外边削皮,让他们先聊天。
周斯礼干站着也尴尬,找了个离床近的椅子坐下,看到他露在外边缠着绷带的脚,他张了张嘴,又感觉自己的安慰对杨若朝来说既苍白,又讽刺。
“好好休息,我刚刚听医生说了,假如恢复得快,下周就能拆线了。”
“知道了。”
大概是和他没什么好说的,杨若朝将头又转了回去,一声不吭。
周斯礼坐在床边,只能看到他打结的头发,和不算白的脖颈。那个压在心里,能即将解开他所有困惑的问题到了嘴边,却异常变得难以出口。
鲜花的露珠顺着叶片的脉络流淌下,滴入泥土。
“杨若朝,你前几周和许嘉之间有过什么过节吗?还有出事当天发生了什么......你都可以告诉我。”
闻言,病床上的人眼角明显一颤,他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等梁芸削好皮,用盘子装着切成块的水果走出来,病房的气氛依旧紧张,周斯礼背上书包起身向门口走来。
梁芸扯住他袖子,不明所以:“这就要走了吗?”
周斯礼僵硬地点了下头,状态看上去很不对劲。“嗯,我先走了。你不是要和他说话吗,你们聊吧。”
他说完就迅速地离开了,梁芸立马放下果盘,想跟上去,赶到电梯门口的时候却发现这一层的电梯不久前就降下去了。和周斯礼一起散步回家的计划突然破灭,她气得原地跺了跺脚。
周斯礼离开,梁芸就更没有要留下来的原因,她回到病房里,杨若朝看着她然后露出犹豫的表情:“你……”
梁芸朝他微笑了下,充满礼貌和疏离:“既然作业送到了,我就先离开了。学校见。”
桌上切好的水果随着时间的流逝迅速泛黄,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病房门口的座机终于响了起来。
杨若朝才抬起一直低垂着的头,不敢耽误时间,他按着腿艰难地挪动的姿势,他取下拐杖,一瘸一拐走向门口。
姿势极其滑稽。
他接通电话,那一段路已经让他费了不少力气,呼吸声变得粗重。内心充满不安,最后犹豫着出声。
“许嘉,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做到了。你呢,什么时候实现承诺?”
“急什么。”
时隔两周再次听到的声音,仍旧平淡得听不出喜怒。
话音一落,杨若朝就看见自己的父母从外面快步走进来,脸上出现自他出事以后从未有的笑容,母亲脸上的皱纹因笑意而蔓延开,那双浑浊年老的眼睛迸发光芒,兴高采烈地朝他举起手机:
“乖仔,刚刚有人打电话说要资助我们家嘞,这下你的医药费都不用愁了,还多出好多钱!”
“这下好咯,你姐姐的嫁妆,有了着落。”
杨若朝还握着座机电话,整个人呆滞在原地。
耳边的女声再次响起,话语中毫不遮掩的讥诮和薄凉,他仿佛能看到电话那方的人唇角缓慢地牵起,让他产生一股从后颈窜到尾骨的恶寒。
“碰别人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你应该庆幸他察觉到了什么,不然我不会只做到这个地步。”
杨若朝咬牙:“周斯礼离开的时候,看上去并没有很相信我的话,许嘉,你难道就不怕被他发现吗?”
“不。”她笑,挑衅十足。“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