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A-
A+ A-

等到宋慈一行来到县衙,众人早已饥肠辘辘。陈南阳命人准备了酒食,摆到后衙膳馆的桌上,宋慈等人便开始吃起饭来,陈南阳,沈岳也陪同他们一道坐着。陈南阳连日紧张劳累,咳嗽又发了起来,宋慈慰问过后,便替他把了把脉,开了药方,又命差役去抓药了。
“老同年,别上火,案子越大,心要越静。”宋慈道。
陈南阳道:“人就是操劳的命,不把事情办好,心就放不下,肝火就一直旺。”
宋慈道:“陈大人一直鳏居,也不续弦,冷暖劳闲,身边没个照顾的人,如此恐非长久之计啊。”
陈南阳笑道:“自老妻去后,心如死灰,如今年过半百,一只脚已踩在奈何桥头,将要与老妻相会,老妻踮个脚就能望到你,还续个什么弦呢。”
宋慈也笑了:“陈大人这样想,宋某倒也能理解了。自己的命,终归是自己负责,当中感受如何,就像佛家所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陈南阳道:“是这个理。读书人一盏青灯,一卷好书,不以为苦,任你酒池肉林,挥金如土,我亦不以为乐。我虽未续弦,鳏居多年,却不以此为哀,还常觉寂寞之中有至乐存焉,不知宋大人能体会在下之心情否?”
宋慈对于陈南阳的言论,颇感钦佩,亦颇有共鸣,当然没再反驳,只说“能够体会,能够体会”,说罢,两人相视而笑,好不潇洒爽快。
与陈南阳聊了一通后,宋慈又转而与沈岳说起话来。
沈岳向宋慈汇报道:“念空和尚,以及‘十八罗汉’除去‘十二山老’以外的六个人,都已画影图形,发往各州县了。”
宋慈道:“知道了。但这只是例行公事,我们不能被动等待,把破案的全部希望都寄托于此,所以一定要积极,主动地出击,寻找新线索,寻找新突破。”
陈南阳道:“宋大人东沟村一行,可有什么收获吗?”
宋慈于是将方才的见闻跟陈南阳,沈岳,以及未能同行的周辕说了,众人都吃惊不小。
陈南阳道:“事情一再证明宋大人当初的判断是正确的。然而这个团伙藏得很深,简直是滴水不漏啊,接下去宋大人当从何处着手啊?”
宋慈道:“‘大尸坑案’的认尸通告会于近日在各州县发布,不妨等等消息,同时可着手调查七星山无头尸案,案与案往往tຊ多有联系,何况黑螺山的念空也是无头尸,与这七星山的一样,如此相近的作案手法,更有同时考察的必要。等会儿我先碰碰许伯渔这个人再说。”
于是饭后在沈岳陪同下,宋慈轻车简从,来到了许家村。
当时正是晚饭时节,宋慈等人还是跟在许母之后,趁着许母给许伯渔送饭之机,走进了许伯渔的屋子。
许母见过沈岳,但没见过宋慈,便问道:“这位大人是来干嘛的?”
宋慈道:“治病,宋某是来给许伯渔治病的。”
许母道:“是这位沈大人请来的?”
宋慈道:“是,是沈大人请来的。”
许伯渔躺在床上,听着宋慈与母亲之间的对话,没任何反应。
宋慈走过去,轻轻坐在床头,道:“请把手伸出来,让我把一把脉。”
许伯渔没迎合,也没反对,宋慈便轻轻将他的手抓了起来,一面端详许伯渔的气色,一面将食指,中指,无名指并拢,搭在许伯渔手腕处的寸口。
过了一会儿,宋慈说道:“你先天身体就不好,根本孱弱,加上天天熬夜赌博,体质早已亏空,这次去厉鬼洞,又被无头尸吓到,心神浮越,精神涣散,收不回来,所以妄言妄语,举止失态,看似疯子,其实不疯,一切不过是身体没能经受住外界的刺激,垮了,失调了,于是就表现出一些病态来了。等宋某开了方子,你先吃吃看。”
宋慈这么一说,许伯渔的面色竟似乎开朗了一些,惊恐的眼色也似乎柔和了。
许母在旁边听宋慈所言,也高兴道:“这么说我儿子的病能治?”
宋慈道:“可以试试看,宋某为官多年,经历过不少血腥恐怖的案子,也曾有过胆小的手下,被吓出病来的,宋某开了方之后,他按方抓药,吃药,也好转了。”
说着,宋慈令萧景递上纸笔,将方子开了,对许母道:“附近哪里有药铺,我这就去把药抓了。”
许母颤颤巍巍道:“现在都已是酉时了,你真的还要去抓药吗,会不会太晚了,耽误你们回家?你为我儿看病,我都还没感谢你,你再为我去抓药,我要如何谢你啊?要不你把方子给我,我去替你抓。”
宋慈道:“你不用谢我,我去抓药的目的,是为了给你儿子看病,给你儿子看病的目的,是我有话要问他。”
许母道:“哦,是这样啊,那我懂了。”
宋慈道:“药铺往哪边走?”
许母道:“出了村,往左边拐,前行个五六里,看到有座望火楼,那旁边就有个药铺。”
宋慈道:“药铺叫什么名字?”
许母道:“叫宝庆药局。”
宋慈道:“听这名字一定是宝庆年间开的。”
许母道:“这我就不清楚了。天快要全黑了,月亮也没前几天大了,你路上小心啊。”
宋慈道:“放心,我快去快回。”说完,宋慈又对冯天麟道:“天麟,由你来赶车,我们两人去一趟得了。”
沈岳道:“不过是抓几副药,宋大人何必亲自出马,把方子交给下官,下官替大人前去。”
宋慈道:“多谢沈大人,只是宋某这方子用药奇特,有几味药刚从西域引进没几年,我不确定这宝庆药局到底有没有,如果有的话,是不是真品?所以要亲眼看过才放心。你们在这里等会儿,我很快回来。”
于是宋慈便独自上了马车,只带冯天麟一人,让其赶马而去。
刚出许伯渔家,那马车只前行了一两百步,便只听冯天麟对宋慈说道:“大人,好像有人在盯梢。”
宋慈道:“你是说许伯渔家门口那农夫?”
冯天麟道:“这人虽然农夫打扮,但眼睛躲闪,鬼鬼祟祟的,恐怕另有目的。”
宋慈道:“那人这会儿怎么样,有跟上来没有?”
冯天麟道:“倒是没跟上来,但我担心他只是个望风的,可能还有同伙藏在暗处。”
宋慈道:“看来我们正在接近真相,念空背后的那个团伙已经急了。”
冯天麟道:“嗯,以后得多留一个心眼了。”
宋慈没有再说话,突然升起的危机感压迫着他的心头,让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了。
好在一路平安,顺利看到了望火楼,找到了宝庆药局。虽然只隔了五六里路,但这一带的繁华是许家村完全不能比的。许家村整个村子都已沉浸在黑夜中,而这里到处灯火通明,夜市才刚刚开始。
冯天麟左右观望一番,见无可疑人员,才将宋慈从马车中请出,两人肩并肩地走入了药局。
店里的伙计见宋,冯二人,气宇不俗,便笑着迎上来问:“两位客官,买什么药吗?”
宋慈将方子拿出道:“这方子上面的药,你们药局有吗?”
伙计笑道:“不怕您笑话,您要是十个月前,拿这张方子来抓药,我们宝庆药局还真没辙,因为您这儿有好几味药是从西域来的,要是以前,我们这儿还真没有,不过现在都已经有了。”
宋慈问:“是十个月前发生什么事了吗?”
伙计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白虎镖局的总镖头白英,也是拿着跟您一样的方子来抓药,我们都说了,宝庆药局暂时还没进西域的药,结果他还不依不饶的,骂了半天难听的话才走的。打那时起,掌柜的就开始留意西域的一些药材了。”
“白虎镖局?在什么地方?”宋慈问。
伙计道:“离这儿也不远,往前再行五六里路,朱漆大门前一对白玉老虎,边上竖一面虎头旗子的就是。”
白虎镖局,宋慈暗中在心里念叨着,把这地方给记下了。
“这白英什么时候来抓的药?”宋慈又问。
“不是说了吗,大概十个月前啊。”伙计回道。
宋慈道:“具体是哪天呢?”
伙计道:“具体哪天说不好,反正是去年九月初,不到重阳节,这个可以肯定。”
“那这个白英没抓到药,后来怎么样了?”宋慈又问。
“后来就不知道了,应该去其他药铺抓了吧,毕竟比我们宝庆药局大的药铺,还有很多。”
宋慈道:“知道了。抓药去吧。”
药材齐备的话,剩下就是按方抓药,没费多少时辰,几副药就一一抓好,用麻纸包了,再用细麻绳绑定,便交到了宋慈手中。
回去还是走的老路,到了许家村附近,路上已看不到什么人了,只是在进村的一刹那,从夹道的香樟树上,突然跳下四个手持刀剑的蒙面汉子,吓得拉车的马四蹄腾空,差点把车都掀翻了。
“怎么回事?”宋慈问。
冯天麟道:“大人,我们真的被盯上了。”
宋慈道:“该来的还是来了。现在怎么办,要不冲过去?”
冯天麟道:“冲过去他们可能会砍马,马要是受惊,大人一样危险。而且就算这次逃走了,还会有下次的,大人莫怕,且待我下去理会。”
说着,冯天麟便将腰间宝剑提在手中,下了马车,向那四人走去。
“你们是什么人?”冯天麟问。
谁知这几个人也不回答,只是互相递了个眼色,便挥刀向冯天麟砍来。
冯天霖冷冷地看着他们杀来,只是未动。待到对方的刀剑快落到身子上时,突然几个躲闪,剑也不知何时出了鞘,朦胧月色中,只依稀看得几道剑影划过,宋慈的耳边便响起一阵阵惨叫。
“天麟,抓活的。”宋慈掀开轿帘喊道。
此时对方只剩下两人,自知不敌冯天麟,而又怕被捉,于是转身便逃。冯天麟也不迈步去追,只将左手腕一抖,便见手中剑鞘嗖的一声,向其中一人后背飞去,眨眼间那人便应声倒下了,又将右手宝剑旋转着向另一人掷去,也正好砍中那人腿弯处,此人更是惊叫一声,倒在地上,自己用手一摸,发现左腿已经快被砍断,只剩几根肌腱相连了。
冯天麟见二人俱已丧失战力,便将宝剑捡起,也将二人手中刀剑收了,这才将宋慈请出来看。宋慈刚到时,那个被冯天麟用剑鞘击中后背的,正呼呼地大口喘气,另一个被砍断腿的,则因为疼痛而在轻声喊叫。
“你们是谁?”宋慈问。
二人紧闭着嘴巴,没有说话。
宋慈道:“此时不说,恐怕要带你们到衙门受刑了。”
二人还是没有吭气,宋慈正要命冯天麟将二人带上马车,准备回县衙详加审问,却听二人口中发出“啊”的一声,再看时,便见二人的眼睛几乎同时流出血来,而人也很快没了响动和气息。
冯天麟惊道:“不好,歹徒口中含有毒药。”
宋慈便令冯天麟将二人嘴巴打开,然而嘴巴里已然是空空如也。
宋慈道:“先将四人尸体拖于道旁,你我且先回去,多叫人来再说。”
于是宋慈又上了马车,冯天麟一挥马鞭,二人便继续往许家村去了。
很快到了许伯渔家,宋慈先将药交于许母,并嘱咐了煎药,吃tຊ药的方法,让她先去煎药,自己则带着人马,将四具刺客的尸体带回到了县衙。
刺客脸上的黑色面巾都被一一摘下,那两个在宋慈面前服毒而死的,果然不止眼睛出血,其鼻子,嘴巴,耳朵,也都有血流出,且口开眼睁,面色青紫,嘴唇反卷,起疱,指甲发黑,舌头开裂,符合服毒而死之症状。另外两个早在宋慈下车前就已被冯天麟杀死的,则没有这些症状。
沈岳道:“看来对方是有备而来,早就做了鱼死网破的打算。”
宋慈道:“对,四人应该都是口含毒药而来,服毒而死的两人,是因为被我们活捉了,从而将口中毒药吞下而死的,这样看来,另外二人的口中,必然含有未服的毒药。”
沈岳道:“然而口含毒药,口中的涎沫一定会与毒药相接触,毒药也会被涎沫所溶化,慢慢流入胃中,这不是办法啊。”
宋慈没有说话,眼睛盯着那两个中剑而死的刺客,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道:“天麟,你将二人的嘴巴撬开,看看二人舌底有无东西?”
冯天麟点点头,用剑将其中一个的嘴巴撬开了,果在舌底发现一粒兔屎般大小的金色药丸。冯天麟将药丸取出,交到宋慈手上,才知那药丸实际并非金色,金色是因为药丸的外层,是用两层金箔包裹着的,药丸本身仍是黑色。
沈岳看着宋慈将金箔一层一层地剥开,恍然大悟道:“明白了,这裹在药丸外面的金箔,就是为了阻止毒药被口中涎沫所稀出的。而那两个中毒而死的,一定是在死前,将金箔咬破后,把毒药吃下去了。”
宋慈道:“应该是这样的,现在关键是要辨认刺客的身份。”
陈南阳道:“是不是把县里的衙役叫过来,让他们看看。”
宋慈道:“好,此事就烦劳曹主簿去做吧。”
曹主簿答了声“是”,便兀自退下去了。不一会儿,曹主簿将三班六房的人都一一领到大堂,仔细将尸体辨认了,只可惜衙门内的这些人,无论新老,都不认识这四个刺客。
萧景道:“幕后元凶在指使四人行刺之前,肯定已经想过种种后果,也一定想过刺客被反杀之后,我们最先做的,必然是辨认尸体,确定身份,因此,这四名刺客的来路,恐怕并非本县之内。”
宋慈道:“言之有理。且将四人画影图形,发往各州再说。至于尸体,先埋于本县‘无名尸墓’之中吧。”
曹主簿道:“是连夜掩埋,还是次日一早去墓园埋掉?”
宋慈道:“明日一早去埋即可。刚好宋某也要去‘无名尸墓’检验那具‘七星山无头尸’,你我同去就行。”
陈南阳道:“既然如此,宋大人不如早些歇息,连日奔波劳累,大人数日之内,脸形都似乎瘦削了。”
宋慈道:“多谢陈大人关心。大家也没少劳累,都跟着宋某吃苦,今日也都早些歇息,且务必要多加留心,保重,凶手已经急不可奈,不可不防。”
于是众人便依宋慈所言,都下去歇息了。当晚,宋慈房内多置一床,冯天麟与王勇就睡在这床上,隔壁也是两张床,萧景与周辕睡一张,李铸自睡一张,如此文武夹杂,互相照应,以保万全。

全文阅读>>
  1. 上一章
  2. 目录
  3.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