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你走后,我就去买了这个香水。”他从我的眼泪中读懂了我们之间的默契,便也红了眼圈。我踮起脚尖拉住他的脖子,将嘴唇贴上了他的。他双手紧紧环绕住我的肩膀,我们在路边吻了很久很久,我沉醉在那个吻里,只觉得仿佛魂归故里。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没有家的人,漂泊一生本该是我的宿命。现在我却有了种强烈的感觉:福宝在的地方就是家,福宝栖息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
直到一个路过的白人男孩吹了一声口哨,喊了句“PDA(秀恩爱-PublicDisplayofAffection)”,我们才恋恋不舍地分开。我们看着对方的眼睛,福宝的瞳仁稍稍有些泛棕色,清澈的眼神中弥漫着淡淡的忧郁气质,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我在他眼睛中看见自己的倒影,俨然一个沉醉在幸福中的女孩的模样,那明媚的神色是怎么也假作不出来的。
“今天这件裙子很适合你。”福宝轻声道,“秧秧,你真美。”
我从未如现在这般庆幸自己的美丽。
从小到大身边不乏夸我美的人,我也在这种环境中慢慢地将相貌变成了自己的武器。我拥有的并不多,所以任何一个优势都是不可放过的。在我看到李菲菲对她的美的珍视、以及美都给她带来了多少优待之后,我更是意识到了“美貌”作为一种资源的稀缺性。我努力地打磨、精进、增强自己的美,如对待一门技术一般对待它,终于达到了甩甩头发丝就能引来一众女人艳羡的地步。
那些女生光知道羡慕我的美,她们知道我天不亮就要起床来收拾自己吗?本科时和我关系还算近的那个女孩,她叫袁笑语,她对我的美貌羡慕到了已经可以称之为嫉妒的地步。我和她夜里出去看LiveHouse,她总是回到宿舍便倒头就睡,有时候甚至连澡都不洗。三更半夜,我也累得想直接当一滩烂泥,但我还得打起精神去浴室卸妆、强撑着做二十分钟的清洁面膜,然后保湿、眼霜、A醇、发膜、精油,一个也不能落下。等我困顿地爬上床时,她已经深入梦乡两个小时,在肆无忌惮地打鼾了,然而我还要担心着熬夜会不会让我爆痘,焦虑地浅浅入眠。她总爱感慨每天早上醒来时我已经在桌前读书了,但她可知道我已经醒了两三个小时,锻炼、洗澡、护肤,还内服过保健品了呢?
美丽是有代价的,但我必不会见人就说我花了多大的精力在保养自己上面。这一点李菲菲很聪明,她在给我买第一罐面霜的时候就告诉我:澜澜,大家不喜欢努力塑造出来的美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才是人们钦慕的美。所以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有多用力,他们会笑话你的。
也许是恋爱让我的戾气消退了许多,我竟然有点想念李菲菲。也不知道夏浚译和她怎么样了,有没有和好如初?夏浚译的行为真是令人意外,我幻想有一天福宝突然不理我,那痛苦的冲击让我的心脏猛然停顿了一拍。我惊讶于自己竟然已经如此眷恋福宝,以至于一个虚幻的分离想象都能让我心痛不已。福宝为我打开车门,我坐上他的副驾,心想等约完会了要给李菲菲去个电话,问问她和夏浚译之间怎么样了。
福宝启动了车,他的车发出一声嘶哑的轰鸣,是太过老旧了。我偏头看向他,高挺的鼻梁和细嫩的皮肤真是帅气,一点也没有当年那个穿着破背心的细瘦小孩的影子了。他左手掌着方向盘,右手牵起我的手,将我的手放在了他的大腿上,我的心里一暖。
“宝,”我小时候就这么唤他,此时说出这个字,两人都禁不住顿了一顿,“你的养父养母……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啊,是银行的普通职员。人很好,对我很好。”福宝一边打转向灯一边说道,“自从领养我后,他们节衣缩食,把一切能省下来的钱都花在了我身上。我希望有一天能好好回报他们。”
他谈起他们时神色温柔,眼神亮晶晶的,一扫刚才那种天然的忧郁感。我莫名地嫉妒起他的养父母来,嫉妒他提起他们时嘴角眉梢洋溢的那种幸福。
“你呢?”福宝趁着路上没车的空挡捏了捏我的手,“是当了富家小姐,还是自己赚了钱?你的车太帅气了,和你很配。”
我欣喜地笑了笑,心中又泛起一阵苦涩。我该怎么跟他解释我的钱是怎么来的呢?是,我是当了“富家小姐”,但来留学的钱并非源于养父母的爱,而是源自我对养父的敲诈;本科期间我确实得了不少钱,但也不是正经赚来的,都是从各路男人那边捞来的。这话我对福宝怎么说得出口?
我想了想,说出了此情此景之下最体面的回答:“我爸爸做生意的,很有钱,对我很好,是上市公司的老板呢。”
我心里一凉,完了,我又变回夏知澜了。
然而我不想、也不该在福宝面前当夏知澜啊。我对这日约会的兴味骤然减了大半,一下子变得别扭了起来。我不想用这种用来糊弄旁人的话来欺瞒福宝,是不忍骗他,也是为了我自己能有个喘息的地方。福宝的怀抱是一片来之不易的净土,在刚才那句话说出口之前,我们之间还是洁白无瑕的,是福宝和秧秧。然而我却将属于夏知澜的一切纷扰和肮脏带进了这块圣地,一手毁灭了本来能让我的内心平和宁静的这个地方。
我心痛地掉了眼泪,一开始用手背悄悄擦掉,后来却不知怎的,不受控制地哭得越来越凶了。本在专心开车的福宝听到啜泣声,意识到了我的不对劲。好在还没上高速,他转了个弯,将车驶进居民区里,停在了一棵无人的绿树下。
“秧秧,是不是想家了?”福宝抽出一张纸巾给我擦掉眼泪,“要不要给你爸爸打个电话?”
我多希望我只是一个因为想念爸爸妈妈而哭泣的单纯小姑娘啊,然而现实却是那么地可鄙。我从哭泣中抬起头来凝视福宝的脸,他担忧而心疼地看着我,我心里翻腾着的一切实情已经涌到了嘴边,下一秒就要如洪水决堤般倾泻而出。
如果我告诉了他一切,他还会用这种眼神看我吗?
只是犹豫了一瞬间,我便做出了决定——不管他会不会就此与我挥别,我都要向他坦白。福宝的存在是我生命中最纯净的事物,如果连这都要染上谎言与欺骗,那我宁愿彻底不拥有他。
狠了狠心,在北好莱坞丹尼街的一条死路旁,一颗绿树下的荫凉里,我向福宝和盘托出了一切。
我将一切不愿告诉别人的事情都说了:到了夏家之后如何被夏浚译毒打,如何哄李菲菲开心,成年后如何以为遇到了真爱却被老男人欺骗,之后又成了怎样一个唯利是图的捞女……我说了足足有两个小时,几乎把所有能记得清的大事小事都说了。唯有一件没说,那就是我要写进莱纳德课上的剧本里的,十九岁时和夏浚译之间发生的那件事。
不是我虚伪,一边宣称要对福宝诚实还一边继续欺骗他,是我真的无法将那件事情说出口。将它编织成剧本上的故事和对人承认那是我自身的经历全然不同,我唯一一次彻底地将其坦白是对赵存晖,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后来是怎样将此事当做一把利剑插进我的心的。在赵存晖之后,我没有做好准备再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没准备好告诉福宝,也没准备好告诉你。
我还需要一些时间。
福宝在听到我小时候被夏浚译用皮带吊起来,挂在电风扇上抽打时,眼中露出了不可置信又痛心疾首的神色。他攥住我已经握成拳头的双手,眼圈红了起来。当听到我大学和多少男人发生过关系,甚至有一些连名字都不再记得时,他微微皱了一下眉,露出的却不是我害怕看到的厌弃或嫌恶的表情,好似是一种担忧和心疼。他擦去我的眼泪,将我拥在怀里,告诉我一切都会好的,以后有他了,他不会再让我受一丝一毫委屈。
“我会好好赚钱给你幸福的,等我几年,你想要的一切我都会满足你。”
“和tຊ别人在一起,我确实想要很多很多东西。”我哽咽着说,“但和你在一起,我什么也不需要,只要你在就好。”
福宝闻言亲了亲着我的脸颊,我看见他也流下了眼泪。茉莉花气息和轻声的话语纠缠萦绕在我的周身,他说:“我一定要给你最好的,秧秧,你是我失而复得的宝贝。”
真正的爱能拯救一个人。曾经被我嗤之以鼻的这句话,此时却是如此应景。我和福宝环抱着对方,我的心里已经开始计划着要如何好好学习,当一个出色的编剧,拥有蒸蒸日上的事业。我要赚很多钱来宠溺我的爱人,干净的、光明的钱。无论是留美还是回国都没有关系,只要和福宝在一起,我就能堂堂正正地作为一个好姑娘活下去。
收拾好情绪后,我们两人再次上路,他仍将我的手放在他的大腿上,紧贴着他有一丝冰凉的皮肤。我看向窗外呼啸而过的绿树,穆赫兰道就在眼前。洛杉矶的阳光这么美,来了几个星期,这还是我第一次全心全意地感受到其灿烂所在。
我突然开始期待星期一的课堂。我将在那门课上以虚构人物之口讲出我和夏浚译之间的秘密,那是我疗愈自己的第一步。也许经过虚构故事的缓冲,有一天我可以勇敢地站在福宝面前,告诉他那其实就是我自己的故事。
我知道福宝会作何反应,他会仍然爱我,仍然给我一个美好的未来,因为我是他的宝贝,是他失而复得便再也不愿意放手离开的珍宝。
人在恋爱之中是多么愚蠢啊。这个苦头,我当时全然没有预料到自己将再次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