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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给我发微信的吧?”福宝双手牵着我,眉头微蹙,不无担忧地看着我,“到了教室一定要告诉我。”
“宝,我的教室就在这个门后面,五秒钟就到了。”我说着勾起嘴角。
现在已经是周一下午两点钟,截止至现在,我和福宝腻在一起已经超过了五十六个小时,从周六见面以来我们便没有分开过。如此高强度的形影不离使得此刻的分别实在难以忍受,我也迟迟不愿意放开他的手。
还有一分钟便要上课了,我们好似经历着什么生离死别似的,抱了又抱,亲了又亲,终于在听到有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松开了对方。在跑去楼上的教室之前,福宝亲了亲我的发顶,在我的耳边说:认真上课,我等着拍你写的剧本。
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同行”恋爱。曾经我对文艺型的男生是不会投去一点目光的,原因很简单:他们大多穷困潦倒。但这次不一样,对方可是福宝,他无论是什么样子我都会义无反顾地爱上。让我意外的是,和同行恋爱的浪漫之处竟是我从未设想过的。
周六下午在东圣莫尼卡山段穆赫兰道边的一处长椅上,我们并排而坐,头顶阳光,背靠青山,脚下洛杉矶山谷里的城市景色被尽收眼底。福宝的手覆盖在我放在长椅上的手背上,他娓娓说着,大卫·林奇讲过,在穆赫兰道上开车的感觉是奇妙的,好莱坞在一边,洛杉矶城市在另一边,你能感受到许多黄金时代的好莱坞电影人曾经开车飞驰在你脚下的这个道路上……福宝说林奇是他最爱的导演,在他眼中电影的意义就在于林奇赋予的那样,介于梦境和现实的朦胧区域之间,耐人寻味,有着浓重的迷幻、神秘色彩。
我们在那张长椅上坐着,我搬出电脑来写周一上课要交的大纲,福宝在一旁读书。他读的是《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二卷,据说已经读了第十四遍却还是对其手不释卷。风吹过时我看见他的额发落在眉前,要遮住了视线,于是帮他轻轻抚开,问:“宝,你这么喜欢读书,为什么没有学写作,学编剧呢?”
“我的文笔不好。”他看向我,眼中有些无奈,“特别是当读了那么多伟大的作品之后,就更加自惭形秽了。无论怎么写,都觉得自己笔下的文字蹩脚、矫情,索性不再去膈应自己了。”
“你要是这么说,我真怕你读我写的东西,恐怕也会觉得蹩脚、矫情。毕竟你读的书我都没有读过……我连书都很少看。”
“那不会,人总是只对自己苛刻的。”福宝轻轻捏捏我的脸。
说实话,那一刻我的心里是有些不快的,因为这句话并不是我想听到的答案。我所希望的福宝的回应,是认真地要过我的作品去看,并在读完之后给出我的文笔很美这个答案,他当下的回答总有些默认了我的文笔确实差劲的意味在。但我同时也对他没想看我写的东西这件事松了口气,我从来没有让恋爱对象看过我的作品,那对我来说是一种比裸体更加一丝不挂的赤条条。
我那既失落又庆幸的复杂情绪并未在心头纠缠多久,便被福宝的下一句话捋顺得服服帖帖:“和你重逢之后,秧秧,我更加明白为何冥冥之中我选择了导演这个专业。我的使命,可能就是将你的文字搬上银幕。”
福宝之后说了几个他很喜欢的将画面赋予文字且将原来的文本展现得更加生动的例子,好像《美国丽人》也在其中,但我没听进去。我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他那句使命是将我的文字搬上银幕的话,胸中熊熊燃烧着一团火焰。因为福宝的这句话,我对自己专业的热情前所未有地高涨,好似多年创造出来的无家可归的文字终于找到了归属。就是在这个动力的驱使下,我和福宝待在一起的两天一点也没有虚度,都用来写大纲了。
周日晚修改完大纲的那一刻,我敲下回车键,回头看见福宝倚在我的床头。在我身边的这两天,他也第十五遍地读完了《追忆似水年华》第二卷。屋内的光线已经暗下来,透过百叶窗洒进来的光斑跳跃在他的鼻尖,他白皙透明的样子好看得仿佛不该在这个人间存在。我突然感受到一抹来之不明的忧伤,好像预感到了将要失去什么,心里的那份酸楚使我不忍卒视。我扭头看向窗外,洛杉矶恰巧在那一刻被点亮,千家万户的星点光芒逐一闪烁,连成一片萧索苍茫的银河。
到教室后,我如约给他发去微信,他很快便回了我一句“好想你”。我握住手机,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恨不得贴着他一起上课。
这所学校上课以实际操作为主,许多课都是以研讨会的形式展开的。编剧专业的流程是完成自己的故事大纲或者剧本等作业,并在上课之前发给班上的所有同学,我们要当堂逐一进行讨论;课程进行的时候,作品被讨论到的那个人不能说话,不能提出任何反驳。要把同学给的建议记下来,回去自己慢慢消化后再决定哪条能用,哪条舍弃。
这门课上一共有六个学生:我、阿莱茵、伊维塔、贾克还有杰森及安娜。杰森是个沉默寡言的大胡子白人,他自我介绍说是一名汽车销售员,今年三十八岁,遇上了中年危机、找不到人生的意义,但不想出轨年轻的姑娘或者买愚蠢的跑车,于是在妻子的鼓励下来学习一直十分好奇的写作。安娜同我和阿莱茵、贾克一样,刚刚本科毕业,顺理成章地读个硕士。她也话不多,不怎么加入我们平日的闲聊,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听歌。
班里的同学们正在谈笑着些无关紧要的事。见我到来,他们冲我打了个招呼,问我周末度过得愉快吗?还没等我搭话,阿莱茵便一脸促狭地说,她怎么可能不愉快,她可是有了个新男朋友。在阿莱茵的带领下,大家发出了很刻意的了然于胸的笑声。
我见他们对我的态度与之前并无差别,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些许——我一直担心有人在读过我的大纲后会窥见那其实是我的亲身经历的秘密,或者干脆认为我就是思想肮脏喜欢编这么畸形的故事。写这个故事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我时常陷入痛苦的回忆中,抬头看见福宝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窗外是洛杉矶阳光下的棕榈树,我才会稍稍缓过劲来,意识到自己已不再身陷泥潭。
写到一半时我也想过放弃,想着如果将其永远地埋葬在心底的角落,对我来说会是件更容易的事情。但我逼着自己记起写它的初衷,我要通过写这个故事将这件事情抽离我的身体,让它成为一个虚拟人物的虚构创伤,那样我就可以蜕变成配得上福宝的干净清白的女孩。我甚至想,如果我笔下的主角能从这个阴影里走出来,那么她也能鼓励我终于从这件事情里永远地解脱。
莱纳德终于来了。他今天穿了一件背带裤,看上去像tຊ个泰迪熊般笨拙可爱。他一进门便与我对上眼神,我们冲对方笑笑,眼神里已不再有除了师生情谊之外的任何情愫。同学们也都安静下来,在电脑上调出大家的大纲,准备开始讨论。
第一个讨论的是阿莱茵的大纲。她写了一篇超自然故事,是关于一个青年女孩如何一步步成为驱魔人的。按理说来,阿莱茵是个基督教徒,选择此类题材也不算出乎意料,但令我意外的是她要将其写成一个喜剧。我讶然于她对自己的信仰竟然可以既虔诚又不吝于拿它开玩笑,也许人只要对一件事情深信不疑,便不会害怕任何对它的权威的挑战吧。
第二个讨论的是贾克的故事。他描写了一个多米尼加移民家庭在纽约辛苦打工,却遭受来自黑社会和政府的两重压力,最终走向灭亡的故事。在大纲中,他对情节的描述并不多,却用大量的笔墨批判了所谓“美国梦”的虚假之处。我见一旁的杰森撇了撇嘴,不由得有些想笑。
第三个讨论的是伊维塔的大纲,她的作品是我最期待的。我十分好奇她这样的美人会编造出怎样的故事,看到她我就会想起《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那一幕幕凄美的画面。没有想到,伊维塔写的竟然是一个浪漫喜剧,讲述两个女孩在意大利相遇并坠入爱河的故事。莱纳德说,好的喜剧要比正剧难写很多,他很佩服伊维塔和阿莱茵的勇气。
然后便到我了。
见同学们都在电脑上打开了我的大纲,我顿时心脏一阵紧缩——来了,终于还是来了。我血淋淋地剖开自己又冠以堂而皇之的假面的故事,就要在众人面前接受我无从预知的审判了。就在我将要被恐惧淹没之时,却听见阿莱茵说:“你的故事是我最喜欢的,克洛伊。”
“我也是。”伊维塔点点头,“前天读完之后,心里特别受震撼,有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如果要和大家百分百诚实的话,我必须说,我流下了眼泪。”
“这个故事取材于伍迪艾伦吗?”杰森开玩笑道,大家都心下了然地笑了笑。我也露出笑容,嘴上答应着“让我们给他留点脸面吧”,心里却在想:如果是的话就好了。
我多希望这个故事不是取材于自己。
看着大家围绕着我的故事展开了热烈的讨论,没有一个人露出我恐惧的那种厌弃的表情,我充满了感激,心里也不由得动了动:看来人们对于这种事情也没有太过无法接受,也许我可以早日把真相告诉福宝呢——
“我不喜欢。”贾克突然说道,“首先,我不认为这是个好故事。其次,如果这个故事给我带来了任何感受,那这种感受绝对是不适。这个故事对我来说太恶心了,我不认为自己愿意再次读它。如果可以的话,莱纳德先生,我希望以后在讨论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可以短暂地缺席课堂。我会在这个故事被讨论完之后立马回来。”
我整个人从头冷到了脚,双手霎时间如结了冻霜一般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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