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目阁第二日便传来消息。
梁小小是岑州本地人。十八岁嫁给了薛毅,夫妻二人婚后不到半年,便生出嫌隙。千目阁证实,梁小小年幼时摔断过右腿,那具卷宗上的无名女尸,恰好,也断过腿。
眼下,梁小小的耶娘均已身故,家中并无兄弟姐妹。唯独一人嫌疑最大:梁小小的左撇子闺中密友:徐雯。
此人来头成迷。千目阁的弟兄只知她是十几年前就来了岑州,原先做些荷担走街,卖卖脂粉花饰的小生意,没过多久就嫁人了。婚后无子,但夫妻二人感情甚好,为人和善也没于人争吵过,更没人见过她使过功夫。可要再仔细查下去,徐雯这人的过去就像一张白纸。
夏惊秋不禁怀疑,怕是连徐雯这个身份都是假的。
“阿简,你确定吗?”许一旬翻看着卷宗问,“薛毅的死和徐雯有关?”
娄简买了两扇排骨,正在院中举着肉刀,瞄准肋骨的间隙,猛地砍下,碎裂的骨肉像干柴迸发出的星火,溅得到处都是,娄简抹去脸上的血迹:“八成是,不过眼下还差点东西没想明白。”
“徐雯半年前也成了寡妇。经查,案发当日,徐雯正在毕节县进货,她夫君金成安与好友方年在家喝酒,因发生龃龉,方年杀害金成安,并分尸……十八块!尸首切口凌乱,至今还有数块尸体骨未曾找到。人证物证俱全,但凶犯方年至今不肯认罪,现关押于州狱死牢,秋后处斩。”说完,许一旬把卷宗顶在了脑袋上。
砧板被敲得发出闷响来,二五上前叼起地上的碎肉就跑,站在角落里用前爪踩着筋膜,撕下一块肉来。
许一旬眼睛都快掉出来了,他摸了摸脖子:“太可怕了。不过这案子判的挺清楚的,我着实瞧不出有什么问题,这又与徐雯有什么关系?”
“娄简,你是不是怀疑徐雯杀了薛毅,而乔倩杀了徐雯的夫君?”夏惊秋站在不远处问,“所以乔倩才这般笃定薛毅会死。”
“换着杀啊?”许一旬打了个寒颤,“她们二人有什么联系,为何非得杀了自己的夫君?”
“二人都是寡妇,便是最大的联系。”夏惊秋来回踱步,院子不大,他没走几步便要折返回来。
“可这徐雯住在城北,乔倩住在城南。二人密谋起来也太麻烦了吧。”许一旬顶着卷宗问,“再说了,若是徐雯常去寻乔倩密谋,薛毅怎么会不知?那可是梁小小的好友啊,他们定是见过的。薛毅心里有鬼,难道不会提前提防?”
夏惊秋思索了片刻:“观音庙!”他猛地跑到娄简面前,“乔倩多年未所出,平日里除了干活计、在家照顾夫君与阿吉,必然会去观音庙求子的。我初来岑州,便听人提起过观音庙求子很灵的。”
娄简把肉刀插入砧板,叉着腰喘气道:“还算有长进。”
“不对,不对。乔倩那么瘦弱,怎么可能杀得了一个精壮男子,还把人分成了十八块。”许一旬摸着下颚思索。
娄简心中欢喜:“我们阿旬也长进了。”娄简摆了摆手,指着砧板上的排骨问,“我实在没力气,你们两个,谁来帮忙。”
夏惊秋接过肉刀,瞄准排骨间隙剁了下tຊ去,明明是瞧准的,落刀时却偏了不少,他又试了几次,刀刀砍偏,没一会儿,肉刀眼看着卷起了一个豁口。
“真是个不食烟火的小郎君,你瞧你砍得磕磕巴巴的。”许一旬嘲笑。
夏惊秋举起的刀子悬在了半空中:“磕磕巴巴?”
“怎么,我还说不得你了?”许一旬朝着夏惊秋扮了个鬼脸。
夏惊秋擦干净双手,快步跑向许一旬。
“你做什么?”许一旬抬手格挡,没成想脑袋上的卷宗突然被人拿走。夏惊秋又魔怔了,他拿着卷宗翻来覆去地看,巴不得要将每个字都嵌入眼睛里。
“切口凌乱不一定是分尸没有经验、耐心或者害怕、时间不够之类的缘由,也有可能是出自两人之手。”夏惊秋拿着卷宗里的验书上前,“你看仵作画的尸块图。下刀的方向左右上下皆有,杀害金成安的凶手还有一个人!”
“我想整件事的大概是这样的。徐雯得知梁小小被薛毅杀害后,一直怀恨,想要伺机报复。于是便勾连了乔倩,交换杀人,正巧乔倩对薛毅的也是有杀心的,二人一拍即合。金成安案事发当日,徐雯提前去了毕节县,乔倩与另一人趁机作案。”娄简说到这,忽然停了下来,“可是……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你们仔细想想,梁小小的尸骨被发现时都烂透了,徐雯是怎么确定的?自然是在尸体还能辨认的时候徐雯便知道那是梁小小。那为何徐雯当时不报复,非得在七八年后再动手?”
“有些事越想越气呗。”许一旬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有时候白日里吵架没吵痛快,晚上辗转难眠也是常事。”
“不……徐雯……”夏惊秋思索道,“徐雯应该有什么把柄在金成安手里,让她不得不谋划杀人,梁小小不过一个幌子罢了,诓骗乔倩让乔倩信任她的幌子罢了。”
“司马,司马,夏司马!”三人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一名衙役跑得满头是汗,脚边的尘土还没来得及落下,“司马,乔倩来自首了,说是自己杀害了薛毅。”
夏惊秋目光炯炯:“来的正好,省得我去拿她了。”
娄简拉住了夏惊秋:“等等,乔倩自首的消息还不能告诉任何人,在问清楚之前,不要打草惊蛇。”
三人兵分两路。娄简与许一旬去探徐雯的底细,夏惊秋则是回府衙审问乔倩。
*
乔父乔母有三子,两女一男。原想着二胎生个儿子便不再生养,没成想老二还是女儿,所以乔倩自打出生起,便是家里多余的那个孩子,还未满月便被送到了外祖家。
春日里随外祖下地耕种,追着蜂蝶跑得满头是汗;夏日在萤火虫堆里横冲直撞,看着乌云如鱼鳞般斑驳,狂风吹着层层草浪;秋日看星,冬日赏雪,田埂里的植物盛了又败,败了又繁荣,一年复一年,日子平淡倒也安逸。对于乔倩来说,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日子。
十六岁那年,住在州城里的耶娘来了信,这是乔倩第一次接触到别人嘴里的耶娘。她满心欢喜地打开书信,讨教了村里好几个念过书的人,才将信件的内容拼凑起来。
少女的神色从兴奋到怀疑再到失望,最后只能坐在田埂间发呆。
乔家耶娘送来的是一封“卖身契”。他们将乔倩许给了长她十岁的薛毅做填房,换来了十两白银。同样的,乔倩的长姐也被父母卖给了同村乡绅家做小,两个女儿共卖了二十两,家里又贴补一些田地才给弟弟娶了一房媳妇。
乔倩在薛毅家的日子并不好过。成婚那日,没有操办婚事,没有嫁衣,甚至连一对像样的龙凤蜡烛都没有。乔家耶娘给她准备了几件弟弟衣裳改的衣裙,又往包袱里塞了几口干粮,便算作是嫁妆了。
她见着薛吉的第一眼便有些吃惊。那是冬日,七八岁的孩子只穿了一身单衣单裤,肌肤裸露的地方淤青斑斑。
起先薛吉是不喜欢她的,因为薛毅喝醉酒总是说,家里银子拿去买乔倩了,薛吉穿不好吃不好都是乔倩的错,可二人年岁相差不多,日子久了薛吉倒也愿意与她说上几句。
之后几年乔倩的肚子一直不见动静,薛毅的拳脚便也落到了乔倩身上。
有一次便有两次,三次,一百次。乔倩本来打算忍着便好,若是她跑了,不知薛毅这疯子会怎么找她娘家麻烦。过了几年事情越发不可收拾,薛毅迷上了赌钱,家里的银钱像流水一般出去,最后入不敷出,薛毅这畜生便生了典妻的心思。
酥胸斜抱天边月,玉手轻弹水面冰。
乔倩不记得自己上过多少男人的床,不到半年,她有了身子。薛毅得知后更为恼怒,一气之下将乔倩打得落了胎。薛吉要拦,也被他打断了一只手。那时乔倩便知道,只有薛毅死,他们娘俩才能活。
听完乔倩杀夫的理由,夏惊秋一时间接不上话来。一旁的仇海捻着鼠须提醒:“夏司马?夏司马?堂下犯妇已经说完了。”
夏惊秋回过神来。他心中潮潮的,闷闷的,像是什么地方缺了一块。
乔倩跪在地上,眸子迟缓淡漠,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既然乔倩已经认罪,那就麻烦夏司马把案件整理成册送往大理寺复验。等大理寺那给了回话便可处斩。”
“等等。”夏惊秋走到乔倩面前,“还有一个人,是谁?”
乔倩缓缓抬起眼眸,视线在夏惊秋身上停顿了片刻道:“没有,没有那个人。”
“夏司马你说什么胡话?另一个人不就是徐雯嘛。”仇海有些不耐烦了。
夏惊秋蹲下问:“你知道的,我说的不是徐雯。”
“民妇帮不了司马大人。此事是我与徐雯合谋杀害彼此的夫君,该说的,我已经说了。”说着,乔倩缓缓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