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又聊起江阁的生活,陈洵自然想到了纪廉。他说起纪廉的天才事迹,把龚岩听得一愣一愣的。“你这怕是牛皮吹过了吧?!”“真的,这世上脑子比你我聪明的人多了去了。”“诶,比你聪明就比你聪明,别拉上我。”龚岩不乐意了。陈洵“嘿嘿”笑了两声,借着窗外的光看他一眼,翻身躺平回床上,沉默片刻,眼前冷不丁浮现葛佳的脸。“还有个人,但不想告诉你。”他又说,声音压得很低,更像自言自语。龚岩没听清,反应了会儿才问:“那个纪廉在学校是不是特别招女孩子喜欢?”
我们也无法阻挡礁石的到来,
躺下凝望黄沙,直到金色的气象突变
哦,撞击,我的心在流血,
仿佛心,仿佛山峦。
——狄兰托马斯《我们躺在海滩上》
回泳队前一晚,陈洵收拾了行李。其实也就带了几件干净衣服,拿了套乐高。
定了六点的闹钟,第二天一早,陈洵出发去往游泳队训练。
游泳队采取的是全封闭式训练,陈洵住进了宿舍,手机也被收了,开始日复一日略显枯燥且艰苦的训练。
空窗了一个多月,重新踏进游泳馆的一刻,陈洵觉得有些恍tຊ惚。
进泳队的那一年,他才十一岁,刚念小学五年级,跟在他妈妈身后,望着游泳馆里人来人往,随处可见比他高大的哥哥纵身跃进池子中,如鱼得水,游得酣畅又尽兴。
陈洵很激动,面对陌生的环境没有丝毫的畏怯。
也是在那一天,他认识了龚岩。
龚岩是陈洵在泳队最好的朋友,比他大两岁,但他乐意的时候才喊他一声哥,平时总没大没小地开他玩笑,龚岩也从不生气。
两人个子一般高,头发也是一样的板寸,但龚岩要比陈洵更白些,单眼皮,长脸,鼻尖上有颗芝麻大小的痣,一笑会露出两颗虎牙。性格直爽,讲义气。一直以来,陈洵都很感激他,要不是他,陈洵早把命丢了。
陈洵在十二岁时曾遭遇过一次溺水。
那年他刚加入泳队一年,集训的地方离海边很近,于是陈洵跟龚岩趁休息偷跑去海边冬泳。
深冬海滩边人迹罕至,很少人会想吹着凌冽寒风,在沙滩上欣赏灰蒙蒙的大海,将自己冻得头皮发麻,所以陈洵没几天就发现了那个奇怪的女孩。
女孩看起来和陈洵一般大,总在海边发呆,有时遇上涨潮,半身没进海水中,她也无知无觉,冻得嘴唇发紫才上岸。陈洵以为女孩是想尝试冬泳,默默注意她,直到一天,女孩向碧蓝的海岸线一步一步愈走愈深。
陈洵意识到女孩是想自杀。
女孩被海水淹没,却不多做挣扎。陈洵纵身跳进海里,潜入深处,用尽全力拽住了女孩的手。
女孩被托出水面,龚岩也跟着游过来,陈洵跟他打手势,示意他把女孩送上岸,龚岩明白过来,抱着女孩反身朝岸边游去。
结果陈洵自己脚抽筋了,无法游回岸边。冰冷的海水在那刻灌进他的口鼻,胸间因无法呼吸产生剧痛,神志也跟着开始不清醒。要不是后来龚岩意识到不对劲,重又游回来,把他拽上岸,他很可能因为疏忽大意溺死在海里,断送小命。
被救上岸后,陈洵陷入昏迷,等他将腹中的水吐出,恢复神志时,女孩已经不见了。
龚岩说女孩看到他醒就走了,从被救上岸起,她就表现得出奇的冷静。后来陈洵试图回忆那女孩的脸,却完全是模糊的。
为救女孩溺水后,陈洵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
虽然嘴上不断自嘲怎么这么菜,但实实在在的生理反应的确无法克服。陈洵变得恐水,无法下水游泳。
龚岩鼓励他,陪他一点点适应下水,给了他很大的勇气。过了差不多一年时间,他才缓过来,但也错过了国家队的选拔。
泳队的其他人也都很善良。
比赛选拔名额只有一个,教练看中他,其他人就失去了机会。但大家都没嫉妒排挤他,训练时公平竞争,休息时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陈洵为此十分感恩。
正是在泳队积极向上的环境中生活了五年,他才能变得更赤城坦率。
陈洵到泳队时已经是下午,王教练担心陈洵的腿伤,给他的训练量较之前只四分之一。其他人折返游二十圈,到他这降到了五圈。
游完三圈,见教练有事离开,陈洵暗自给自己加了四圈。不是怕教练失望,他是在跟自己赌气。
承受着生理上的疼痛,脑中那个当警察的梦想便变得轻飘了些,不会压得他喘不上气。
游到最后一圈,受伤的脚踝终于发出抗议,猛地一阵抽痛。
陈洵扑棱了两下,没进水里,那一刻,溺水的恐惧又一次袭来,随之浮现脑海的是女孩模糊不清的脸。
一瞬间,像是抓住无形的绳索,他蹬腿探出水面,抱住了一旁的浮漂。
龚岩正要下水,远远看见他脸色突然变得煞白,连忙跳下来,游到他身边。
“怎么了?!”他紧张地问。
陈洵失神的朝他摆手,“没事,抽筋。”
“快上去。”龚岩说着,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带到岸上。
陈洵抱着腿做了几组拉伸,痛得龇牙咧嘴,硬是没叫出声。
“怎么回事,恢复期还硬练?”
龚岩忍不住说他。
“身体状况你自己不知道么?还好教练没看到,否则训死你。”
“幸好他不在。”陈洵道。
等感觉可以走动了,他撑着地晃晃悠悠站起来。龚岩见状拉过他的胳膊,又把他架回自己身上。
他望了龚岩一眼,低声道:“我感觉自己游不长了。”
“瞎说什么?”龚岩瞪起了眼,“伤筋动骨一百天,你骨折才好了几天?在这说什么丧气话?”
陈洵白着嘴唇朝他勉强笑了笑。
只怪他从没跟龚岩提过自己想退出泳队的真实想法,龚岩不懂他的退意并不是一时兴起。
他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不辜负大家的期望努力游着罢了。
“嗯。休息会儿应该没大问题的。”
陈洵没再多做辩解,抬手看了眼手表,拍了拍龚岩的肩膀。
“时间差不多了,吃饭去吧。”
泳队食堂距离游泳馆大概几百米距离,不算太远。
初中那会儿,陈洵经常不换衣服,单穿着条泳裤就冲去打饭,直到有次被教练抓住,被罚游十五圈50米折返,之后就再也不敢裸着去食堂了。
一路上,陈洵跟几个许久没见面的朋友打过招呼,几人前呼后拥一起进了食堂。
泳队的打饭阿姨远比江阁学校里的阿姨来得痛快,大勺一挥,肉在餐盘里就堆成了一座小山,饭也是盖得满满当当。
打完饭,两人找到空位坐下来。
陈洵咬下一口红烧肉,忍不住满足地摇起了头:“还是这个味儿正宗。”
龚岩见状弃地哼笑了声,问:“江阁高中伙食好不是挺出名的吗?中餐西餐应有尽有,还花样多?”
“哎,你不知道。”陈洵又往嘴里快速地塞了口肉,边嚼边说,“我和纪廉一起吃饭,他总挑一个窗口吃。从开学第一天到我离开那天,我就没尝过其他窗口的菜。”
“那他不换,你可以换啊?”龚岩说。
陈洵一愣,随后若有所思地点头,“诶,对啊,我干嘛不换?”
“你小子,说你脑子一根筋吧,你还不服气。”
龚岩无奈地斜他一眼,低头继续吃饭。
两人没几口就把堆起来的饭山消灭了,之后又起身去添饭。
“到底还是运动量上来了,在学校里我就没这么饿,饭吃起来也不香。”陈洵边加饭边说。
再度坐定下来后,他看龚岩一眼,说:又迟疑着开口:“刚抽筋那一下,差点又把我恐水的感觉带出来了。”
龚岩一怔,心有余悸地点头。
陈洵先吃完了,放下筷子等龚岩的片刻,又说:“纪廉饭量特小,都不知道他怎么靠那点米饭长个儿的。”
“怎么又提纪廉?我又不认识。”
龚岩有些嫌弃地撇了撇嘴。
“我说你小子,就去学校呆了多久啊你?现在回来怎么满脑子都是那个纪廉?”
陈洵坏笑着冲他挑眉:“吃醋啊你?”
“呕——”
龚岩朝旁边弯下身子假装吐,起身后皱着眉放下了筷子。
“吃不下了。醋喝多了反胃。”
“哈哈哈……”陈洵登时笑得前仰后合。
吃完饭回到游泳馆,下午三点正式按表测,陈洵游得并不好,从腿伤前能游第一,落到现在只能排倒数第一。
一位没带过陈洵的教练明显对他的成绩非常不满,听按表的队员报完秒数便破口大骂,“这游的什么?!你他妈怎么不躺在水里飘过来?!”
一旁龚岩及时拦住,告诉他上午陈洵腿抽筋的事。
教练这才收回训斥的话,让陈洵休息会儿。
晚上躺在寝室宿舍里,陈洵忍不住跟龚岩聊了很久。
龚岩说到泳队进来的新鲜血液,有两个和他们当初进队时一般大,已经游得不错了。其中一个爱哭鼻子,有天被教练训哭了,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不肯起来。后来还是教练跳下去把他捞起来的。教练问他为什么不起来。他说他要把自己淹死在水里。
“泳池水那么浅,他居然想把自己淹死。”龚岩边说边摇头,“他怎么也得背块石头吧。”
陈洵听后不禁发出一声爆笑,龚岩连忙把手指比在嘴边“嘘”了声。陈洵才意识到这是在泳队。笑声要是被教练听到了,今晚就别想睡了。
回想起白天训练时溺水, 陈洵看向龚岩,“今天又是你把我捞起来。”
“诶。你个垃圾。”龚岩哼笑着起身拿起桌上的矿泉水,喝了口扔给陈洵。
陈洵伸手接住,“要不是你,我这条小命就没了。”
龚岩摆手,“当初是我不该提冬泳的馊主意,那样你也不会恐水,错过国家队选拔。凭你的天赋,你不该在这。”
“你别啊,那次是我自己冲动作死,和你又没关系。老话说得好,淹死会水的。”
“不过我还挺佩服你的。”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龚岩依旧觉得不可思议。陈洵的反应太快了,他看到女孩被海浪盖过,下一秒tຊ,陈洵就不知从哪个地方冲出来,不假思索跳入了海中。
“你当时救人那速度,真绝了。”龚岩比了个大拇指,“我那一下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最后不是逞英雄失败,差点淹死吗?幸亏有你救场。”
“你当时是怎么发现她溺水的?”
陈洵没有马上回答,沉默片刻才回,“不是溺水。”
“那是什么?”
“自杀。”
龚岩一愣。这还是陈洵头一次跟他说。他忆起看到那女孩的第一幕,后知后觉明白过来。的确,那女孩是在往海里走。怪不得陈洵反应那么快,原来早就注意到那女孩了。
“你当时怎么发现她的?”
陈洵歪头想了想,“估计因为她好看吧。”
龚岩嫌弃地撇嘴,“你不是说你不记得那女孩长什么样吗?”
“有个大概印象。”
“行吧,人工呼吸还是那个小女孩给你做的。说起来你初吻算是给她了。”
“噗——”陈洵差点把嘴里的水喷出来,“什么初吻,那叫人工呼吸!你急救知识白学了?”
“哈哈哈……”龚岩大笑几声,“不是你小子先说救人是冲人家好看的?”
陈洵翻了个身,“我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
之后又聊起江阁的生活,陈洵自然想到了纪廉。他说起纪廉的天才事迹,把龚岩听得一愣一愣的。
“你这怕是牛皮吹过了吧?!”
“真的,这世上脑子比你我聪明的人多了去了。”
“诶,比你聪明就比你聪明,别拉上我。”龚岩不乐意了。
陈洵“嘿嘿”笑了两声,借着窗外的光看他一眼,翻身躺平回床上,沉默片刻,眼前冷不丁浮现葛佳的脸。
“还有个人,但不想告诉你。”他又说,声音压得很低,更像自言自语。
龚岩没听清,反应了会儿才问:“那个纪廉在学校是不是特别招女孩子喜欢?”
“没有,他才十四,还小孩儿呢,压根不懂那些。”
“哎哟,你算是当了次哥哥了。”龚岩笑道。
“那是,他性格也挺闷的,不爱跟人多说话。”
龚岩琢磨了几秒,说:“我记得在哪儿看过,好像爱因斯坦小时候也性格内向,不爱说话。”
陈洵笑着扭过头去看龚岩一眼,“没看出来,您还知道爱因斯坦呢。”
龚岩怒道:“滚蛋。我好歹也接受了九年义务教育。”
两人又东拉西扯聊了会儿,安静下来。陈洵枕着手臂望着白茫茫的天花板,回想刚才龚岩的话。在他看来,纪廉说不定真能成为哪个领域的大佬。聪明的脑袋瓜是老天给纪廉的礼物,纪廉平静地接受了,也没有浪费它。
只是,有时注视着纪廉没有情绪的眼睛,陈洵会怕纪廉把聪明用错地方。
混沌地想着这些,一夜辗转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