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丽娘引着郎中进来。因容昭是女子,又伤在腰背之处,是以她们延请的郎中是一位女子。容昭此前未曾见过她,第一次裹伤之时她仍在昏迷之中。但听丽娘提起过,只道是百年杏林之家李家的独女,名叫李玉棠。李家出过好几位在太医院任职的御医,但到了李玉棠这一辈,因着家中没有男丁,已是落没了。但她医术也颇为高超,因此金陵城中许多女子患病,都会请她去瞧。容昭看着李玉棠走近,一身的书卷气。
容昭趴在软枕上,脑海里浮现出他清冷的眉眼。
“你生前,一定很古板。”她皱了皱鼻子,声音带笑。
明砚舟背着手站在廊下,一身的风华,他声音低沉:“不记得了,或许是吧。”
容昭侧过脸,门窗关的严实,她只能凭借声音的来分辨他的位置。
明砚舟没等到她的回应,只听见她突然扬声喊丽娘的名字。
他一愣,脚步微动,手已撑在窗棂之上。
耳畔却听见隔壁的房间里传来动静。
门被推开,丽娘穿着薄薄的寝衣出现在容昭面前。小脸上一脸的紧张:“小娘子,您怎么了,伤口疼吗?”
她凑近些,又燃了几支蜡烛。
却见容昭笑着望向她:“别担心,就是有些热,你帮我把窗户推开吧。”
丽娘猛然间松了口气,她推开窗户,夜风顿时扑面而来。
屋内的药味顿时消散许多。
见容昭没有其他要求,丽娘又关上门回了自己的屋子。
明砚舟收回手,转身回到廊庑之下,双眼茫然地看着屋子里泛出来的烛光。
女子含笑的声音被夜风裹挟着吹来:“明砚舟,你往右挪一些。”
明砚舟虽不知她为何如此要求,但还是抬腿往右走了两步。
明亮的烛火照亮他的侧脸,泛着冷意的衣袍似乎也变得温暖了些。
袖口处那星星点点的血迹已变成黑色,不仔细分辨已无法看清。
但容昭还是一眼就看到了。
“你再往右挪一步。”
“这样?”明砚舟听着她指挥。
“嗯,这样挺好。”容昭道。
男子的半个身体都暴露在烛光下,薄雪般的清冷之感顿时融化。
“为何?”明砚舟此刻才问出心中想问的问题。
“我遇到过的许多亡魂,都不喜欢黑暗,相反,他们更喜欢光明。我虽认识你不久,但隐隐觉得你应该也是这样。”
明砚舟没有说话。
“你我殊途,是以我能为你做的事并不多,便聊赠一缕光吧。”
明砚舟微微侧过脸,余光隐隐瞥见那道单薄的身影,此刻正不舒服地动了动肩膀。他淡淡地勾起唇:“多谢。”
“谢什么?”
“谢你暗夜赠光。”
容昭勾起笑:“你找到丁向的尸首了?”
“找到了。”明砚舟答道:“在城南的义庄,尸身已开始腐烂,案子须尽快审理。”
“尸首上,有外伤吗?”
“有,致命伤在后脑。”男子的声音很低,顺着风传来,激起容昭一身战栗。
她瞪大眼:“有人在我走后,进入了丁向家!”
“对,可能还发生过争执。”明砚舟将自己看到的细节都说与容昭,而后者眉心越皱越紧。
“与你离开之时,有哪些不一样?”
容昭闭上眼,眼前闪过那一天,自己坐在那间小院,视线触及到的一切。
她喃喃道:“砸碎的碗…”
时光仿佛回溯,女子的声音很轻:“掉落在地的木马……”
她明明记得走之前,随手将木马放在了凳子上。
容昭一一叙述着两个场景的差别。
但那些,似乎都只能证明院子里起过争执,仅此而已。
“还有吗?”明砚舟循循善诱。
女子皱着眉,眼前不断闪过许多片段,苍老的脸庞,沾血的后跟,陈旧的碗……
还有吗?
还有什么呢?
她不自觉握紧身下的软枕。
明砚舟并不催她,屋内烛火跳了下,烛芯发出“吧嗒”的细声。
烛火下的女子猛然睁开眼,她望向窗外那道玄青色的身影:“还少了两件东西!”
明砚舟瞬间侧过身,他狭长的眼望过来:“什么?”
“这两件东西,本不在那个院子里,而是我带过去的!”她声音放轻,但仍然能听出语气中的郑重。
“阿川让我带去的玉佩,那是他唯一的遗物。”容昭有些渴,她拿起床边小几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轻抿了一口:“还有一件,是我实在不忍心看他如此穷困潦倒,临走之前塞给他的一包碎银子。”
明砚舟望着屏风后那道身影,半晌摇了摇头:“没有。”
现场没有这两件东西!
“现在说对方是求财杀人还为时过早。”容昭缓缓道:“若是衙役赶到之时,这两件东西仍在现场,被他们当作证物存放起来的话……”
明砚舟淡淡接了后半句:“那你的嫌疑,依然最大。”
容昭点头:“那可真是,人证物证俱在了。”
“不,缺一样。”明砚舟摇头,烛火下,他宛若神祇。
“凶器。”两人同时出声。
明明已是夏日,容昭却仿佛被冻住了一般,她拧眉想着。
不知不觉,已将近子时,容昭到底伤重未愈。
“先休息吧。”明砚舟望着桌上已经快燃尽的烛火:“明日我再去趟府衙,翻看丁家村案的案卷,上头应有证人的证词。”
“劳烦你了。”容昭笑起来:“以往都是我帮助亡魂了却心愿,没想到也有亡魂为我的这一天。”
明砚舟也弯了眼睛。
“你怕黑吗?”容昭望着那片玄青色的衣袍。
明砚舟顿时一愣。
孤身一魂在人间游离许久,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怕吗?
不怕,但也不喜欢。
“等我伤好了,”容昭有些困,明亮的眼里已然是一片朦胧:“等我伤好了,我给你腾间客房出来,你要是怕黑,那我便将檐下灯笼都燃上……”
话还未说完,女子已沉沉睡了过去。
明砚舟眼里是全然的怔愣。
半晌后,他抬起眼,透过窗户望进去,屏风后的女子身影纤细,乌发如云般铺在枕边。
他似乎看见了对方长长的睫毛。
片刻后,明砚舟猛地回神,他挪开视线。
唇角却勾起一抹清淡的笑意。
夜风吹来他的回答,但容昭并没有听见。
他说:“感激不尽。”
明砚舟负手站在廊庑下,身形笼在屋内透出的烛光之中。
一人踽踽独行良久,到今日才记起夜晚应有的样子。
桂花树枝繁叶茂,在夜风中簌簌作响,想来不久后便会有蝉鸣之声。
由此,寂静的夜晚也会变得格外热闹。
烛光摇曳,不知在何时燃尽了,烛芯中升起袅袅青烟。
女子的呼吸声细微,明砚舟没有回头,只勾了勾唇角。
容昭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她醒来时廊庑下已没了明砚舟的身影。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丽娘引着郎中进来。
因容昭是女子,又伤在腰背之处,是以她们延请的郎中是一位女子。
容昭此前未曾见过她,第一次裹伤之时她仍在昏迷之中。
但听丽娘提起过,只道是百年杏林之家李家的独女,名叫李玉棠。
李家出过好几位在太医院任职的御医,但到了李玉棠这一辈,因着家中没有男丁,已是落没了。
但她医术也颇为高超,因此金陵城中许多女子患病,都会请她去瞧。
容昭看着李玉棠走近,一身的书卷气。
她梳着单螺髻,发上仅簪着一根木钗,身上穿着一身烟紫色长袍,十分简单的装扮,但气质娴静。
容昭看着她迈过门槛走进来,随后绕过屏风。
丽娘转身将窗户掩上。
李玉棠放下药箱,问道:“小娘子,今日感觉伤口如何?”
当日治伤之时,得知容昭的女子身份,她也十分震惊。
但想到原本娇弱的女子,为替自己鸣不平,连路鼓也敢敲,她顿时又感到敬佩。
世道多艰,女子尤甚,行至半路,发现有人同行。
这是件幸事吧。
李玉棠声音温柔。
容昭弯了眼:“比前日好上许多,已没有那么疼了。”
李玉棠闻言点头,丽娘帮着掀起容昭身上的中衣,只见腰背处仍青紫明显,但破损之处已在结痂。
“可见照料得很是细心,再上几天活血化淤的药,想来就会慢慢好了。”
“那敢情好。”容昭趴在软枕上,隐隐皱了眉:“这趴睡简直是比受刑还痛苦。”
李玉棠笑起来,丽娘忍俊不禁。
明砚舟在院中,闻言也牵起嘴角。
想来他为人之时应是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的。
李玉棠又开了一副新药方,丽娘跟着一同去抓药。
小院里又恢复宁静。
走之前,丽娘又给容昭身下垫了个软枕,使她胸腹处没有那么难受。
“明砚舟,你在吗?”屋内传来轻唤。
“我在。”他嗓音清冷,从容迈步行至容昭门口。
透过屏风,容昭看见一道很模糊的影子:“我想问你,亡魂可以沐浴更衣吗?我是说我染在你袖口处,那星星点点的血印。”
明砚舟一愣,他未身死,因此从未有人拜祭,也未收到过祭品。
但残魂如雾,不染尘埃,是以不用盥洗。
见他不回答,容昭开口道:“你不知吗?”
明砚舟颔首,轻声道:“嗯。”
“你也没有人祭拜吗?”
“是。”
容昭叹了口气:“那等我好了,便替你捎些钱与衣裳吧,就当作弄脏你衣袍的赔偿。”
她似乎将他当成人来对待。
明砚舟闻言,不由得看向门板。
门上新糊的纸雪白,挡住了他的视线。
容昭只看见对方似乎点了下头,束着发的发带也微微颤动。
一人一魂,一站一卧,谁也没有再出声。
没过多久,丽娘便带着药包与早食回来了。
容昭想吃馄饨,丽娘来不及现做,便去外头的酒楼打包了一份。
麻油混合着葱末的香味直钻入鼻尖,容昭顿时感到腹中饥饿。
馄饨还很烫,丽娘端进来放在了小几上,又转身打开窗户,让风透进来。
容昭舀起一个,吹凉后咬了一口,素馅儿的,香菇的香味浓郁。
她弯了弯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