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甄自打来三川,还是头一回到城南。
沈府的马车拐进泰和坊,在有间药馆门前停下,别具一格的绣招上书斗大一个“药”字。
车辕上坐着刘管事,毕恭毕敬地道,“少夫人,就是这里。”
刘管事穿着一身浅褐锦缎圆领袍,生得地阔方圆,说话时身子弯下三分,面容真诚可亲。他乃单氏乳母之子,一贯深得府上信重。任沈氏一门管家的位置,早已有些年份,是个办事办老了的。且不止分管内务,也常常跟着沈诚,处理有关的人情往来,官场龃龉。
也不知薛甄何处听来药馆布谣的消息,几番找他细细问故,今日用完膳食,还吩咐备上马车直奔城南。明知此行吉凶祸福难测,可刘管事不敢违逆,只能硬着头皮驾车赶来。
薛甄闻见刘管事声音,微微挑开车帘,眯眼往药馆望过去。
时值午过,绣招底下人头攒动,小院门前熙熙攘攘,求药之人仍络绎不绝。
秋光清淡地洒落而下,照在院中央一棵繁茂的大桂树上,抽着碧绿枝丫将满树金黄伸展出院墙来。一团金黄之下端坐着一身素净的锦初,正心无旁骛得核对问诊之人的名册。日光透过树隙漏下来,自她的背后洒下,自成一片静谧清新的天地。她清丽的面容温雅似瀚海,目光之中隐有星芒闪动。
那光芒忽然晃得薛甄双眼刺痛。那馥郁的桂花香味阵阵吹拂到她眼下,直教她在车中感到胃中痉挛,几乎想要埋头呕吐。
自完婚之夜沈诚酒后失言,她旁敲侧击打探到药馆之事,本打算佯装买脂粉来看失魂落魄的锦初笑话。谁知到了有间药馆,只见门庭若市的前堂,和似乎活得比谁都云淡风轻的锦初。
薛甄眉头微微一蹙,冷目注视着刘管事一眼,道,“不是说没人买药?”
刘管事心中一直有不好的预感,甚至开始后悔自己那么仓促地带路。薛甄虽是新妇,俨然已得世子信任,又是单氏臂膀,将来成为沈府之主不过是迟早之事,不管得罪谁也不敢轻易得罪这尊菩萨!刘管事垂首,只道雇佣之人被大理寺拘了,别的一律老老实实缄口不言。
薛甄当下冷哼一声,只吩咐道,“先回府,再议。”
“是!”
言讫,刘管事擦了擦一额头的冷汗,忙领了命,驾起马车。
丫鬟风筝不明就里,看见薛甄的面无血色,倒是有些担心,取了两方引枕垫去她身后,“少夫人,您这些天都没睡好,昨夜还饮了酒,何不请方才的医师为您调理调理?”
薛甄闻见“医师”二字,被实实在在戳到了痛处,瞬间肃了脸。可她到底从小受的是贵妇的教养,不像常人喜怒由心,面上仍挂着三分笑意。
她嫁入沈家,拜过天地禀过高堂,而今是明媒正娶的沈夫人。
若沈诚将来在官场逢场作戏纳上几个小妾养在后院倒也罢了,现有锦初这样一个如同烙在心口朱砂痣一般的前妻,留她长在三川,岂非养虎为患?
想起完婚当夜的情境,薛甄简直恨得牙痒痒。
她此前还以为,沈家同意和离,一定是沈诚对锦初厌弃有加。可原来并不是,沈诚对她其实是爱到了心坎里,若容他的心肝宝贝儿将药馆经营得风生水起,自家男人的那点龌龊心思断不会自动休止。
她不能把自己下半辈子的指望放在捉摸不定的丈夫心思上。
风筝听上头半晌没有声音,微一抬目,对上薛甄冰凉的眼神,吓得一激灵,她慌不择法,语无伦次道,“庸医误事……庸医误事,少夫人您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风筝这话未说完,但这句话也提醒了薛甄——医道经营,贵在诚信。倘若药出了问题……药馆牌子就砸了。牌子若砸了,便覆水难收。届时料理锦初,都不必自己亲自动手。
秋日的太阳慢慢落下山去,透过窗格一点一点移出车厢。沈府的车厢宽大且深,风筝缓缓放下车帘,薛甄的眸色黯得连最后一丝光线也不曾留下。
回到沈府。薛甄先唤风筝取来一支锦盒。
刘管家颇有眼色,见薛甄不着急回房,也不叫自己退下,自是相陪。便跟在她后面,顺着长廊,一直绕过回廊,走进花厅。
薛甄从风筝手里拿过锦盒,盒里搁着一对玉镯,明润生光,一看即非凡品。
“夫君尝提起,说刘管家忠心为主,药馆之事虽未了结,但夫君赏罚分明,论功也是要赏的……”薛甄一顿,笑道,“这是河东产的名玉,当日我父亲专挑了巧手的匠人打成这一对镯子,你留着赏玩罢。”
将锦盒递到刘管家手中,又慢条斯理续道,“药馆若是开得取巧,于百姓也是无益。你尽快将此事了结,夫君必当另有重赏。”她说到这里,好看的脸孔上闪过一丝狠厉。
薛甄言辞隐晦,但刘管家还是深刻明白了她话中深意。他见惯了闺阁之中的阴私做派,不禁从心底里为之冒起寒气,只比朝廷中人赶尽杀绝更是过犹不及。
但一瞥那对闪闪发光、巧夺天工的玉镯,仍是斗胆接过,一叠声道,“是,少夫人之命,小的莫敢不从。”
片刻又犹疑道,“只是那几人刚从大理寺被放出来……”
“人既然都放出来了,岂非正好供你差使?”薛甄眸色淡淡的。言罢,又嘱风筝另封二十两银子与刘管家,“若有什么短的,回来再说一声。”
“是,小的知道该怎么做了。”
刘管家说着,看了薛甄一眼,赔笑道,“这叶家着实不该善终,凭的耽误了好人不是?”
薛甄脸上露笑,带着隐隐的得逞与张狂,道,“你接下来行事莫要心软,务须凡事留着一线。暗的不行那就明着解决,捉他个人赃并获,只管往大理寺告去,咱们还怕告不倒他们么!”
翌日傍晚,长风过境。
一场蓄意已久的急雨落下,天一下就暗了,连晚霞都来不及附于云端,院中只留一树桂花簌簌作响。
“砰”地一声响,有间药馆院外那两扇大门被外头大力踢开!
紧接着便是几个人高马大,身穿葛布粗衣的,涌入院中,厉着嗓子道,“此馆专制假药危害四邻,让管事的出来说话!”
这声音一出,小小的院落顿时四下寂然,檐下看诊的人皆耸然一惊。
堂前的嬷嬷直接愣住,没呆上片刻,恶言恶语立刻又传进了耳朵。
“你们拿假药害人,也太他娘无耻了,要么赔钱,要么报官!”
“再不出来,信不信你乔四爷今日摘了这牌子,砸了你的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