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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中午,陆思衡来青莲庵接江夫人回府,与下山的陈钰川正好遇见,彼时元阳正往马车后面装行李,冷风吹动马车的窗帘,陆思衡瞟见了一个戴面具的年轻人,不一会儿,元阳便装好了行李,驾车而去。陆思衡朝离去的马车多看了几眼。
“怎么了,公子?”随从路九问道。
“这庵里怎么还住了男客?”陆思衡疑惑道。
“青莲庵已有百年历史,以姻缘最为灵验,鼎盛之时善男信女往来不绝,这也许又是一个痴心之人。”路九解释道。
陆思衡还想再说什么,江映林便从远处一路小跑而来,人未到,声先来。“元礼哥哥。”
陆思衡立刻朝她走过去,边走边说:“慢些跑,小心摔倒。”
江映林跑到陆思衡身边方才停下,她披着石榴红帽兜披风,小脸被一圈白狐毛领子圈着,乖巧的像只兔子,轻喘着气,鼻尖有细细的汗珠,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更显得晶莹剔透的,陆思衡抬手想为她擦去,江映林却后退了一步。陆思衡一愣:“怎么了?”
“母亲说我如今是个大姑娘了,要行为得当,姑娘家脸面最是重要。”江映林理了理跑乱的发丝,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
陆思衡收回了手,无奈的笑笑,也不知她是哪里现背的词,附和道:“是元礼哥哥考虑不周了,以后我会注意。”
“谁家的大姑娘跑得和兔子似的,一眨眼就不见了”。一道声音传来,陆思衡和江映林一同看过去,江夫人由下人扶着便这边走过来。江夫人虽然上了年纪,却风姿不减,面容柔和,一身青缎掐花立领长袄,配紫檀色马面裙,步行间很有大家闺秀的仪态。
“云姨。”陆思衡迎了上去,行了一个礼。
“你这孩子。”江夫人拉他到自己的身边来,道:“我们都有下人们跟着,这样冷的天,你何苦跑这一趟。”
“天寒路滑,若是我不来,老师必是要亲自过来接你们,不然他可怎么放心。”陆思衡道。
江夫人笑着摇摇头,也不再坚持,看了一眼江映林,江映林便缩了缩脖子往后退了一步。
“还知道自己是大姑娘了,叫你跟我来吃斋念佛,修身养性,这一个月你修了个什么?一说要回去你跑得比谁都快。”江夫人瞥了江映林一眼。
“母亲误会了,多日不见父亲,女儿甚是想念,想着早一刻回去便能早一刻见到父亲,故而心急了些,母亲莫怪。”江映林低眉顺目做乖巧状。
“就你那小心思莫在我面前现了,油嘴滑舌的不学好,你仔细我回去同你父亲好好说道说道,叫他再关你几天收收心才好。”江夫人说着伸手隔空点了点她的头。
“元礼哥哥。”ʝʂɠ江映林立刻来抱大腿,委屈巴巴地拽着陆思衡的衣袖。
“云姨,别生气了,绵绵还小。”
“她还小?都是要嫁人的年纪了,和她一般大的都能当娘了,都是让你们给惯的。”
“是是是,云姨,我知错了,我日后必定对绵绵严加管教。”陆思衡连忙认错,笑容在阳光下都是温柔的,绵软得像头顶的云一样。江夫人有些心疼,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手,道:“好了好了,天色不早了,我们早些下山吧。”
“好。”
下人们很快收拾好东西,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下山去了。
陈钰川回到了陈府已经天黑了,他照例去给陈安年和严氏请安。陈安年与严氏和他们的嫡子陈维岳正端坐在厅中吃饭。陈钰川在门外请安,严氏沉着脸嗯了一声,便不再看他。陈安年因为除了苏瑾之心情颇好,多嘱咐了几句。
“天色已晚,大哥不如跟我们一起用?”陈维岳突然开口问道,叫饭桌上的其他两人拿筷子的手都是一顿。陈安年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严氏则夹了一块蹄髈放进陈维岳的碗里,故作严厉道:“吃饭还堵不上你的嘴,玉笙院里有厨房,轮得到你操心?”
陈维岳也自觉说错了话,便低头扒饭,不再开口。
“川儿,你一路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陈安年道。
陈钰川点点头,身子却不动,突然开口问道:“父亲,可还记得母亲的样子?”
屋外的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陈钰川坐在明暗的交界处,他的声音很沉,没有戴面具的那半张脸似乎还带了笑,烛火闪烁。明暗交杂,更添鬼魅。
陈安年心中一惊,连严氏也朝他看过来,眼里是毫无掩饰的厌恶。
“都已过了二十年了,时间太久,记不太清了,你问这个做什么?”陈安年有些心虚地问。
“没什么,我从未见过我母亲,无从悼念,想向父亲讨一幅画像,如此,真是太可惜了。”
“你母亲是不洁之人,身份不详,陈府能留你长大已是破例,老爷官位来之不易,不可叫人拿住了把柄,即便是记得,也不允许在府中挂其画像,我能许你去青莲庵祭拜,已是大度,你莫要不知足。”严氏厉声道。
陈钰川银色面具闪着冷然的寒光,他坐在那里没有出声,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曳起来,光线瞬间暗了下来,身后的院子里的繁茂斑竹一齐摇晃起来,沙沙作响。
他的沉默叫严氏重重地放下手中的筷子:“越来越不像话了,你这是要忤逆父母了吗?”
“川儿,不可如此,我们这都是为你好。”陈安年连忙出来劝和。
陈钰川闻言竟不可抑制地笑出来,不似平日里,就算是笑也是浅淡,这一笑整张脸倒显得狰狞,好一会儿他才坐起身子,缓缓道:“母亲说得有理,川儿受教了,我先回玉笙院了,你们慢用。”
轮椅在连廊下石板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十分清晰,最后慢慢消失在黑夜之中,一点迟疑都没有。
入夜,整个陈府都沉睡下来,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来到玉笙院,抬手轻轻叩了叩门,门吱呀一声被等候的人打开,黑影闪身而入,二人并不交谈,一前一后往正房而去。
陈钰川在厅中看书,人到了门口,他抬手翻了一页,并不开口。直到那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陈钰川才抬眼瞧了他一眼:“别来无恙啊,于总管。”
于征连忙躬身,讪笑道:“大公子莫要折煞小人了,小人以前不过院里最低贱的洒扫奴才,得了公子的点拨才一路直上,得了个管家的名头,全仰仗公子了。”
陈钰川虽偏居一隅,对正院不闻不问。可不代表他什么都不知道,五年前他随手挑了个机灵的,放到了陈安年身边,于征也争气,一路做到了总管,陈安年身边有什么事,于征也会私下告知元阳。
大宅院里勾心斗角的事情多了去了,于征刚开始还忐忑不安,可几年下来安然无事,且还有银子拿,何况大公子的手段他是亲眼见过的,也不敢节外生枝。做事也十分尽心。如今陈钰川亲自见他,倒是头一遭。
“不知,大公子叫小人前来,有什么吩咐?”于征自然不是傻子,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这次怕不是陈钰川要问他收些利息了。
“于总管近些日子气运差了些,万利赌坊输了不少钱,最近手头不宽裕吧。”陈钰川不答反问。
“这…”于征心一下子凉了半截,眼珠子转了一转,佯装镇定道:“公子这是何意?”
“府库里那幅仕女图,和一对万寿延绵的青瓷葫芦瓶倒是值一些钱,只是若要让父亲知道了,偷盗官家,可是死罪。”陈钰川的声音虽轻,却像索命的厉鬼。
于征闻言立刻软了身子,马上跪下来求饶:“公子饶命,小人一时糊涂,犯下大错,小人立刻去当铺把东西赎回来,物归原主,还请公子放小人一条生路。”
“我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可以把府库的交给你,东西任你挑选,也不会再有人过问。”陈钰川终于放下了书,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公子想要小人做什么?”
“严氏病重,去把二公子接回来吧。”
“这…”二公子陈旭然,年二十,被陈安年寄予厚望,如今在临郡任职。
“一家人,总要团团圆圆才好。”
翌日,于征称母亲病重,请假十日,回家探母。
再一日夜,福安山青莲庵突发夜火,庵中人无一幸免,全部葬身火海,百年庙宇付之一炬。
三日后,腊月初八,腊祭,家家户户祭祖,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家宅平安。
这天是陈府的大日子,下人们一大早便忙碌起来,陈安年与严氏也在头一天焚香沐浴,于日出之时,一同来到祠堂。陈家的祠堂设在府中的西北位,朝东南。乾位,为祖。
二人刚到却见陈钰川早早地等在了那里。严氏见了人,立刻皱了眉头:“你在这里做什么?”
“今日腊祭,自然是来此祭祖。”
“你什么身份?庶子低贱,也配同我们一起祭祖?”严氏这话说得重了一些,叫陈安年心里头也不舒服起来,严氏好似忘了,陈安年也是庶出。
“今天这样的大日子,要谨言慎行,冲撞了祖先,来年必不安稳。川儿既然来了,就一同祭拜吧。”陈安年冷着脸道。
“哼。”严氏自知言语不妥,惹了陈安年不快,咬咬牙忍下来了,却还是道:“岳儿呢?快去把三公子请过来,祭拜祖先,他身为嫡子怎能不在?”
祭祖是有吉时的,陈维岳昨夜去喝了花酒,很晚才回来,今早上必是起不来的,严氏心知肚明,只是陈钰川在这里,必是不能叫他抢了嫡子的风头,才叫人坚持去请。
陈安年的脸色已十分不好看,沉着脸等着。去请的下人去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来,回禀道:“三公子不在房里,几个下人在府中里里外外的找了,都没有找到。”
“府里没有,就出府去找,他常去的就那么几个地方,再派人去寻。”严氏不肯罢休。
“够了!”陈安年终于发了火:“这就是你教出的好儿子!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不知道吗?日日花天酒地胡作非为不知进取,慈母多败儿,你还要娇惯他到几时?”
“老爷…”。严氏狠狠地剜了一眼陈钰川,终于软了态度,劝道:“等他回来我一定好好教训,辰时到了,祭祖不能误了。”
陈安年不愿与她在祠堂门口多费口舌,平复了心情,理了理衣襟,朗声道:“吉时已到,祭祖开始!”
陈安年亲手推开了祠堂的门,黑色笨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燃了一宿的一排排烛火只剩一个一个灯芯淌在烛泪里,无数的排位凌乱的摆放着,而陈维岳赫然被吊在祠堂中央的房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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