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声声凄厉决绝的女子叫唤,把周遭静谧的树木,乃至荷花池都震醒了。是那个着粉衣的珠圆玉润小娘子,她的身体一步一步往池边倒退,眼神惶恐地看着面前追赶而来的人群——“李漠,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了!”“天底下那么多女人,为什么一定要选我?我本不想嫁给你,是你逼我的!”“你放过我吧,我自己走!否则我就真跳下去了!”“……”面前人群为首的男子只是冷冷一笑,昏暗灯笼灯光映射在他脸上,神色隐晦不明,更是可怕得像个似要将她剥皮拆骨的猛兽。
夜色浓,月光下的荷花池波光粼动,一张张墨色荷叶茂密重叠,亲密无间,却藏不住立夏初绽的小荷尖尖。
一切都在夜里循序自然地生长着,悄悄的。
直到一声声凄厉决绝的女子叫唤,把周遭静谧的树木,乃至荷花池都震醒了。
是那个着粉衣的珠圆玉润小娘子,她的身体一步一步往池边倒退,眼神惶恐地看着面前追赶而来的人群——
“李漠,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了!”
“天底下那么多女人,为什么一定要选我?我本不想嫁给你,是你逼我的!”
“你放过我吧,我自己走!否则我就真跳下去了!”
“……”
面前人群为首的男子只是冷冷一笑,昏暗灯笼灯光映射在他脸上,神色隐晦不明,更是可怕得像个似要将她剥皮拆骨的猛兽。
无情、冷面、冷心、冷血的动物。
他走过来了,眼底万丈深潭,紧抿的薄唇再也无法蓄住那冲天而起的怒火,陡然伸出手,含怒道:“过来。”
他带来的阴影越来越大,几乎就将女子吞噬,一步,两步……
女子眼前顿时闪过一抹恐惧,旋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倔强和决绝。
她回身,跃进荷花池。
“扑通——”
水,灌进了鼻子嘴巴,肺腔鼓胀得仿佛要爆炸,嗡嗡的水声似要震破耳膜,往后,再听不见任何声响,呼吸只剩最后一缕……
“救命!”
林碧好在呓语中睁开眼睛。
对上一张冷若冰霜,令她永生难忘且又怕又恨的男人面孔。
昏迷前的记忆顿时翻涌而出——
昨天一早,她和宫女出门,赶着去给太子妃请安,谁知路上竟被一个端水的小太监没头没脸地撞上来,打湿了宫裙,便只好回去换。再赶到太子妃宫里时,其他姬妾都已经到了。
“林良娣不敬太子妃,故意请安迟到,罚跪在太阳底下一个时辰。”老太监尖锐的尾音拉得悠长。
夏天早起的太阳,也烈,那青石板上便是滚烫的,林碧好记得自己跪在那儿,汗水很快就沿着她的额头流至脸颊,糊了眼睛。而她们都用帕子掩了小嘴在笑。
她跪了一个时辰,她们就坐在阴凉处看了一个时辰热闹。直到宫女将她扶起,与太子妃为一党的赵良媛故意挑衅,说她穿的衣裳不合礼制。
哪里不合礼制?这是太子爷赏的。她不过低眉顺眼地回了一句,太子妃便怒了,对她的衣裙大做文章,要再罚她跪一个时辰。
适可而止,可以吗?她再轻轻回一句。太子妃便冷冷地笑了,命令太监把她按跪在地上,低声威胁道:
“你的衣裳,你的香粉,加了多少妩媚祸主、秽乱后宫、令男人动情身热的香料,你想太子爷也知道吗?”
一段话便让林碧好的身体往后跌去。
又有人想害她了,又有人想去李漠面前说她坏话了……
床上的林碧好定睛深深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内心的悔过与委屈如排上倒海般涌上心头。
她想说:爷,太子妃趁你不在,罚我跪,我膝盖好疼;爷,她们说你赏我的衣裳不好……
但是在察觉到男人眼神里闪过的一抹冷意,和脸上似要将她撕碎的戾气后,她满嘴的抱怨化为内心深深的恐惧。
他信了,他信了她们说的话,生气了,要来处罚她了!
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林碧好一个挺身坐起来,掀开被子,就坡下驴地跪在床上,朝他磕了两个头。
“爷,妾知道错了,妾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不要,不要再惩罚妾了……”
刚溺水醒来的小娘子脸白,唇白,只头发有颜色,是黑的,但是杂乱如枯草。她蓬头垢面的,说得又快又急。
半晌没人回应,林碧好便更为急切地一把抱住面前男人的腰身,一头扎在他衣袍上,没意识地喃喃着:“不是我的,香粉还有肚兜里的迷情香不是我的,我没有下药勾引您,我冤枉啊……”
除世子爷以外,屋子里的太医丫鬟几乎都屏住了呼吸,动也不敢动。
什么香粉、肚兜、迷情香,这是他们能听的吗?!
只见世子爷的脸色愈发阴沉,毫不犹豫地用掌心捂住了林姨娘的嘴。
“闭嘴,你在胡说什么?”
感受到男人语气里的怒火,林碧好下意识地就挣开了他的手,继续为自己辩解:“没有胡说……香粉能催情,肚兜上一闻,人就会发热,不是我的,真的不是我的……我哪来的这些东西啊?”
“你疯了——”男人额上的青筋隐隐跳动,语气更重了几分,“我且问你,记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
“昨晚?”林碧好抬起乱蓬蓬的头,眼神茫然。
她昨天在太阳底下跪着跪着就中暑晕过去了,昨晚根本没醒来。
搞不清楚中间出了什么环节,林碧好只好头脑发蒙的哭求:“昨晚我没用香粉啊,我也没穿肚兜,那件红色绣鸳鸯的才是香的,你闻过……”
“你闭嘴。”男人彻底震怒,牢牢捂住她的嘴不再放开,一边严厉吩咐道,“太医,给看看她脑子是不是坏了。”
守在一旁的众人大气也不敢出,只听见床上的林姨娘在世子爷的掌心束缚下发出了许多“唔唔”闷声后,就没了声响。
难不成,这林姨娘让世子爷给,捂死了?
林碧好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
明黄的烛光铺满横廊,透过窗户射进来,照在脸上热乎乎的,加之身体有种沉重的疲惫感,林碧好不想起来。
脑海中的清晰脉络和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使她鲜明了自己的处境:她,回到了五年前,十七岁刚嫁给雍亲王世子李漠做妾的时候。
幸运的是,和前世一样,她在跌进荷花池后并没有淹死,病一场后还是活了下来。
然而,不幸的是,这正是她和范公子私奔而被李漠抓个正着的时候!
老天爷……
为什么,偏偏让她回到这个拿棍子戳老虎鼻子眼的破事上?
在前世,因为这件事,她被所有下人取笑。李漠罚她禁足半年,让她坐足了冷板凳,困在小院子里喊天喊不应,喊地地不灵,人都饿瘦了十几斤。
因为嫁给他,她芝麻官大的娘家被他的敌党视为铲除对象,一锅端,流放的流放,死的死。就连她一向与世无争的母亲也不堪压力,选择了上吊自缢。
只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在李漠当上太子后随他进了东宫,在一群百花争艳的女人中勉强找了个能站半只脚的地位。
可是,宫斗永远不是能站住脚就能赢的,数不清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她真怕自己稍不留神就落了个粉骨碎身的下场。
难道这一切,还要重蹈一次吗?
不。她不想。
既然老天爷给了她一次重活的机会,她要珍惜!
她要尽自己所能,把家族、母亲统统救下来!
那个皇都里最高贵的血统,当今圣上的胞弟雍亲王之嫡长子,太后的亲孙子,当今圣上视作亲儿子疼爱的世子。
在这个女人如蜉蝣的时代,她唯有将他当作东家,利用他来挽救自己可怜的人生,无论如何,他能赋予她悲哀,也能带给她辉煌。
这一世,她若想不被任何人看轻,当下第一件事便是获得李漠的信任,以及宠爱。
尽管他暴戾恣睢、麻木不仁、六亲不认、冷面冷心、声势浩大……依然像前世那样,令她喜欢不起来。
可是,她只有这条路可以走。
“来人——”林碧好下床,扶住床沿,忍住因体力不支造成的短暂眩晕。
丫鬟小蓝快步走进来,“林姨娘……”
林碧好好不容易站稳了,吩咐道:“快把我洗干净,把最漂亮的衣裳给我穿上。”
“啊?”小蓝惊讶地张大嘴巴,怔在原地。
林碧好这才反应过来,和前世一样,因为私奔的事,李漠把伺候她的人换了一批。这个小蓝后来在别院里倒是一直跟着她的,人挺忠心,就是脑袋瓜不够灵光。
也有可能,是前世的自己没把小蓝教好,糊涂主子跟着糊涂奴才。
看着小蓝的神情,林碧好神色清明道:“我不是要去自尽,我只是要去向世子爷负荆请罪。”
“可是,”小蓝犹豫,“您刚醒,身子没好,也没吃药,吃点东西……”
“吃重要,还是要命重要。你快去打热水来,把我洗干净。”林碧好扶着腰,冲她挥挥手。
水汽氤氲的净房里,玫瑰精油散发淡淡清香。林碧好坐在大浴桶里,丫鬟小蓝拿着水瓢往她肩上浇着热水,小红拿着篦子在小心梳理她的一头茂密长发。
“快点,洗干净就行。”
时间紧迫,林碧好没有闲情逸致泡澡,让丫鬟把她头发和身子冲洗干净,她就站起来了。
美人出浴,光滑如玉的肌肤上有水流潺潺下滑,同为女人的丫鬟小蓝不禁看呆了眼,忍不住滚了两下喉咙。
这林姨娘的身体可真美,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虽然长得丰腴,但是丰腴得处处均匀,又白又香的女人呢。怪不得二十三岁的世子爷练功“开戒”后,首选林姨娘做自己的第一个侍妾。
小蓝拿了干帕子,给林姨娘擦拭身子,林姨娘一双玉足踩在软毯上,连足趾也粉粉的好看极了。
只是落水后的一张脸,看着还有点怪怕人的……
“姨娘,真的不梳妆吗?”小蓝问道。
林碧好穿上一条粉色的短襦长裙,裙腰提至胸口,软糯长裙曳地,披着长长一头湿发,顶着惨白的脸,腾腾腾跑出去,“不梳了,走,跟我去蓼风轩!”
出门时看见横在花瓶上的一把鸡毛掸子,林碧好顺手抄了过来。
这里是王府的别院——荔园,李漠成年后就搬来这里住了。李漠还没娶妻,目前园子里只有林碧好这一个侍妾,通常他就住在蓼风轩,一处有山有水有短桥,还养鹤的院子。
这时天色不算晚,蓼风轩书房的灯还亮着,林碧好风风火火地冲到书房门前,下意识就想扑上去,扒拉着门一顿哭喊。
可是,一联想到李漠白天把她的嘴捂成那样,显然是很讨厌女人吵闹。
碧好退后两步,脑中快速盘算着接下来要说的话,旋即,撩了撩衣裙,啪地跪倒在门前,双手把那柄鸡毛掸子举在头顶上。
小蓝和小红不明所以,对视一眼,也只好啪地跟着姨娘跪下。
“这,”李漠的贴身护卫陈静面露难色,“林姨娘,您身子骨还没好,怎么就跑出来了?”
“麻烦陈大人,妾身要见世子爷,陈情。”碧好吸吸鼻子,压低声音娇弱道。
“这……”陈静不禁愣住。
眼前这位,真的是自打进门来就吊着一副傲慢眉梢,谁也不愿意搭腔的林姨娘?
还是说,林姨娘的脑子真的被水淹坏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碧好抬起水汽朦胧的一双大眼睛,看着他,再唤一声:“陈大人……”
灯下的美人,秀发披两肩,簇拥着一张白到快要透明的圆脸,病容憔悴,泪眼汪汪,何处不可怜。
陈静深吸了一口气,进屋通报。
“让她进来——”
听到屋里男人的声音,碧好连忙蹦进去,以方才的姿势,顺滑地跪在一案书桌前,两手举起鸡毛掸子,低着头。
书桌对面的男人放下狼毫,眯起眼睛扫了一眼地面,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听出了不悦,“这是要干什么?”
碧好噙着眼泪,可怜兮兮地回头瞧了瞧自己的身后。
李漠道:“你们都退下。”
清完场,碧好咬咬牙,把鸡毛掸子举得更高些,同时抬起头来,“爷,请听妾陈情,然后再责罚妾。”
她的声音带着弱弱的哭腔,却不吵闹,像只可怜小猫咪叫唤,一别她以往对他不理不睬死鱼般的风格。
其实她早就猜到了,李漠这个大男子主义,他断然喜欢柔弱不能自理的女子。所以在他面前,她要装得软些,博得一些同情。
听到女人的哭求,李漠眸色暗了暗,一掌合上手中的书,“那你自己说,你都干了些什么?”
她干了,她干了计划与外男私奔,足以浸猪笼的罪名……可恶,那范公子信里说得那么好,信誓旦旦地说要带她离开皇都,还买通了守城门的将士,万无一失,一定能走脱。可结果呢?
他连个人影都没有!
前世的她还是在后来很久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带她离开的打算,只是想骗她爬出荔园,私通一晚!
人!渣!
这辈子她不会再上当受骗了。
但是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得把眼前这位主儿先哄骗过去。
他只以为她要跟外男私通,但不知道具体是哪个胆肥的,更不知道胆肥地跟她有私奔约定。
碧好放下鸡毛掸子,蜷起两个拳头在眼睛前揉了揉,哀戚道:“爷以为,妾是要偷跑出去吗?还在妾屋子里发现了一封信。其实不然,妾夜晚走到外墙,是为了,为了赏月。”
这话说出来,连自己都不信,可还要硬着头皮上,“妾想念家中亲人,跟他们约定好了,于月亮出来的时候,倚在墙角看月亮。他们也都这样,这是我们家一贯的喜好。”
碧好一面说着,一面抬眼瞄了瞄案前的男人,但没敢认真看,只看到了半个下颚,接着飞快地低下头,继续说:“爷不信吗?爷可有看到妾的那封信上写了什么?——‘今夜子时,不见不散。’其实这是我堂兄弟写给我的,叫我不要忘了家中旧俗。”
“……”
喵喵?他有在听吗?怎么半天没反应?
碧好扯袖子擦擦眼睛,趁机透过眼睛睁开的一条缝瞄他一眼。这回仍是没看清,但是没由来的,她感觉他的气势变得恢宏,那是一种来自阎罗殿的,幽深寒冷的绝地死亡味道。
碧好脖子一缩——差点忘了他在大理寺当官,审过无数穷凶极恶的人犯!
眼角掠过地上那把鸡毛掸子,碧好飞快地拿起来,放到书桌上,紧闭双眼,视死如归似的,狠狠道:“爷,打我吧!都怪我没有提前跟爷说好,让爷误会了。打我吧,我认罚!”
“……”
半晌,碧好感觉他从她身边路过了,他说话的声音就响在她头顶,使她震了一震——“就这样?”
“嗯嗯!”碧好用力点点头,顿时又委屈了起来,“难道,难道,爷还要杀了妾身吗?妾才十七岁,才陪伴爷不到半年……爷,一日夫妾百日恩。”
话落听闻一声嗤,是他的鄙夷,“你想走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让你住在这里,真是叫你委屈了。说说,往后想住哪?半夜带着个包袱,想去哪个男人身边?”
碧好惊讶抬手,捂上自己的小嘴。
这话说到后面,怎么听起来酸溜溜的?难道,他在吃醋?
今晚这事儿,好像有转机啊。
碧好转动膝盖,朝着他的正面扑去,一把抱住他一条腿,没头脑地喊:“我不!”
“不什么?”
“不愿离开爷。我心里,敬着的,爱着的,只有爷一个人……”
说完都想打自己的嘴,自己跳进荷花池前说的什么话来着?
——我本不想嫁给你,是你逼的。
她还要跳池以死明志……
天哪,她之前怎么会干这种蠢事。
圆润的下巴被一只大手抬起,碧好的视线被迫上移,终于对上他的面孔。
男人束发戴冠,狭长的双眸疏淡幽深,薄而淡的唇总是充满威严地紧抿着,几乎不笑。像一只在黑暗中翱翔的雄鹰,孤傲而强大,睥睨着这个他唾手可得的天下。
碧好闻到他身上惯用的淡淡龙涎香味道。
和前世一样,她还是克服不了见着他就要害怕得低下头的坏毛病。尽管知道他不会把她赶出去,更不会打她,可她心里还是隆咚打鼓。
李漠不响,两指捏住女人柔软的两腮,瞧着女人一汪水眸,和一张他从未见过的乞巧讨好面容,片刻才道:“我纳你为妾,你却从来不给我好脸色,还几次三番给我惹来麻烦,还说这些话——”
他忽然把女人的两腮推开,不想再看她一双汪汪杏眼,“你觉得我很好蒙骗?”
“没有……”碧好真真怕了,她跪好,不敢再扒扯他的衣角了,也不哭了,急着开口道,“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爷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保证以后改好,再也不惹爷恼了。”
“你拿什么做保证?”
“就凭,”碧好顿了顿,“我是爷的奴婢,爷若不喜欢我,随便把我打杀了、卖了,也绝对不会有半句怨言。”
她端正了自己的身份。
就算有胆子跟人私通,也绝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他高兴了,赏她颗糖;不高兴了,打她,卖了她,都是合情合理的事。
只因,她只是一个侍妾,和下人没有区别。
她仰视他颀长清瘦的身躯,准备迎接他的下一番审问。
不想,她竟听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
他道:“回去。”
旋即还道:“从今往后没我的允许,不准迈出荔园一步。”
碧好诚惶诚恐,轻声应:“是。”
爬起来,揉揉自己的膝盖,拎着襦裙倒退几步,慢慢退出去。
门外的小蓝和小红一同上前,将她扶住。
这回李漠只是罚了她不准上街和回娘家,却不是像前世一样罚她不准离开自己的小小院子,难道,这是因为她方才的那番话把他给说服了?
碧好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那烛光明亮的书房,李漠站立的侧影就剪在那糊窗的软烟罗上,给人一种寂寥的感觉。
这一世,好像很多东西都开始有了改变呢。
三日后,碧好带着丫鬟在通往蓼风轩的路上徘徊。
休整了三天,她的身体和脸色都已经复原。她住的院子暖香坞换了一批人,人数倒没有裁减,还是两个贴身大丫鬟,四个在外面做粗使的,一个管事嬷嬷,饮食供应也和原来一样。
只是,李漠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说过来看她,也不派人来问。
再这样下去,她离冷宫也不远了。
碧好略微急躁地扇着团扇,一边放眼去看路,“不是说都在晚饭前回来的吗,怎么今天这么晚?腿都站酸了。”
小蓝细声道:“应该快了,姨娘再等等吧。”
小蓝没进暖香坞伺候之前,一直听说新进的姨娘不喜欢世子爷,总是给脸色瞧,一问三不应。
可是就这几天看来,小蓝觉得林姨娘心里还是很在意爷的呀。这不,爷的轿子一进来,林姨娘就飞奔上去了。
荔园很大,从正门进到主人的住宅都得走上好一段路,李漠有时从宫里回来,有时从大理寺回来,若周身劳顿,便会乘轿子进园。
碧好挽着披帛风风火火地走到轿子前,像昨晚一样,顺滑地跪在石子路上,娇声道:“贱妾林氏给爷请安!”
“……”
四个轿夫吓得差点没站住脚。
在轿子边行走的贴身护卫陈静同样一愣。
这林姨娘,脑子还没好吗?
“落轿。”陈静道。
碧好直着半身,瞧见轿帘撩起了一半,露出了里面人的紫色官袍,她便抬起头,装一个小可怜模样儿,“爷,妾的身子已经好了,特来伺候爷。”
话音刚落,那只撩帘子的手却倏地放了下来,轿子里传出李漠冷淡的声音:“又闹什么?——回去。”
碧好连忙道:“妾只想见爷一面,一面就好。爷是不肯原谅妾了吗?”
李漠道:“我不想见你。”
我、不、想、见、你。
听到没有?我连见你一面都觉得不高兴。
碧好顿时像是受了一记闷拳。换作她从前的脾气,她早就气呼呼地挥袖走了,回去说不定还会摔一通东西。
可是,在经历了那么多不受宠、遭人凌辱的日子后,她早已悟透了,唯有忍一时不快,才能成就大事。
她得忍。
碧好咬咬牙,起身拎着裙摆靠近他。可李漠一声令下,轿夫便绕开她,往前走了。
“爷,爷……”
活了两世,碧好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可怜弃妇,被考上进士的官人休了,眼看他春风得意,马蹄疾,然后她在后面一直追,一直追,却总追不上。
“爷,暖香坞里凉好了爷爱喝的茶,爷去喝吗?”
“爷,花园里的海棠又开了,一起去看好不好?”
“我给爷做了点心,爷不去尝尝吗?”
“……”
轿夫脚力好,像是受到了主人说的“撇开她”的命令,把轿子抬得飞快。碧好只好带着丫鬟在后面追啊追。
直到轿夫拐了个弯,进了蓼风轩。碧好停下,娇喘吁吁地抹了抹额上的细汗。
她梳了半天妆,在这等了半个时辰,他却理都不理,还说不想见她,还让她像条疯狗似的在后面追。
呵,有什么了不起的。
“算了,不追了。”她喘气道。
“啊?”小蓝瞧着姨娘一副慨然割舍的样子,那她们今天的努力都白费了吗?不禁问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碧好夺过她手中的团扇,为自己扇风,“回去再想办法。”
翌日傍晚,碧好梳妆打扮后,出现在李漠必经的拱桥上,和两个丫鬟放风筝。
等他来了,她就可以说:“这么巧啊,爷回来了。”显得她不是刻意在等他。最重要的是,她换了一副好脸色,不再像昨天那样期期艾艾,反而是红光满面、高高兴兴地在放风筝。说不定他会觉得眼前一亮呢?
李漠的轿子远远地露出影儿了,处于高位的碧好假装没看到,在桥边拉扯着一根风筝线。只恨傍晚闷热,并没有很大的风,风筝吹不起来,丫鬟小红的那只飞着飞着就断进湖里了,她喊一声:“林姨娘,我的断了!”
陈静听见声响,弯身对轿子里的李漠道:“世子爷,是林姨娘,在前面放风筝。”
李漠果断道:“绕路。”
轿夫马上转圜,退离了林姨娘所在的位置。离开时,陈静不经意回头瞧了一眼,却见林姨娘抿嘴咬唇,一副要将手中风筝撕碎的不甘模样。
这些女人的小伎俩,连他都见过多了,更何况是在宫里长大的世子爷。
林姨娘啊林姨娘,您就宣布失宠吧。
第三日,李漠中午回来了一趟,碧好就在晒得滚烫的海棠花池边等他,这也是他的必经之路。她在捡花,怀里抱着一条手帕,已经捡了有些许花瓣。
等他一路过,她就说:“我看见这些花好可怜,我想葬了它们。”
只是这热辣辣的天气,连苍蝇都不想在太阳底下飞,李漠穿着一身紫色官袍走回来,乌纱帽上晒得快冒烟,那是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也不问,只匆匆路过,说了一句:“站在这晒不死你?回去。”
第四日,又是傍晚,碧好带了一盒点心站在蓼风轩门前。这回的她倒是心平气和,也不热,也不晒。见到李漠来了,便恭恭敬敬地屈膝行礼问安:
“给世子爷请安,这是妾亲手做的芙蓉糕,爷办了一天公务回来,饿了吧。请爷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