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川走在最后面,他的面色也不甚好看。见到院中坐着的容昭,他吩咐秦景云:“把这院子看管起来,所有的出入都须经过我的同意。”复又看向容昭,语气不甚好:“容小郎君,冒犯了。此事也是权宜之计,为查案着想,还请你体谅。”容昭听得此话,开口道:“虞大人,我比任何人都想让凶手伏法。”她的手掌撑在石桌上,艰难地站起身,手背上那道烫伤更是显眼。明砚舟眼里有一丝不忍。“若有进展还请大人告知于我。”她又朝着虞兰川作了一揖,随后转过身看向那块白布。
容昭站在廊庑之下,袖子里灌满了风。
她就这样望着那道玄青色的身影。
明砚舟察觉到她的视线,只是轻扯起笑,并未再开口。
“明砚舟。”容昭低声唤他。
“嗯。”
“你不用怕习惯,”她笑起来,眼里却隐隐有些苍凉:“虽不知你能留存在人世多久,但只要你在一日,这里便能荫庇你一日。”
明砚舟望着容昭,狭长的眼里情绪莫名,他的手在身后握成拳。
有风不断从远处吹来,两道身影便如此站了许久。
容昭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她垂下眼。
却听得那熟悉的嗓音响起,他似乎有些高兴,声音里也染上了愉悦。
明砚舟道:“好。”
两人回了各自的房内。
明砚舟仰面躺在榻上,窗外的树影微微摇晃,日头晴朗地晃人眼。
他闭上眼,漂泊的孤魂恍然间有了种安定的错觉。
而容昭给自己倒了壶茶,此刻正坐在床边,一边看着手中的书,一边候着后院的动静。
日头晒得很,但几名百工在树荫下劳作倒也不觉得多热。
老张将容昭给的碎银分给了大家,心里喜滋滋的。这位东家看着虽年轻,但出手却颇为大方。
“这一日的工钱,都抵得上别处三日的了。”老张将银子妥帖地藏进袖中。
“谁说不是呢?这活儿又不累,让我日日都能遇上这样的东家就好了。”另一名百工王大接着道。
“青天白日的,做梦呢!”
几人打趣着,但手上的活儿丝毫没有落下。他们卖力的伐竹子挖竹根,忙得热火朝天。
老张将那堆枯枝收拾掉,果然见下面的地势比别处高出一截,便找来钉耙,将那块地面的土翻松了些。
背篓中装满泥土,他将多余的土均匀地填到了地势低洼的地方。
如此来回走了几趟,肩膀上都勒出通红的印子。
但他早已习惯了,心里只惦记着东家说的话,干得好还有赏银呢!
又如此两趟之后,见那处的地势与别处几乎平齐,老张抬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估摸着再有两趟便能完成了。
他拎起钉耙,又重重地砸下去。
但这一下的触感却与之前大不相同。
他有些疑惑,艰难地将钉耙从土里拎出,却见那尖利处钉着个什么。
老张凑近些,也没看出这是个什么东西,他转身喊王大:“老王,你来,看看这是个啥?”
王大闻言放下手中的工具,起身走来:“怎的了?”
他走近些,看着那半截灰白的东西。
仔细辨认了片刻,他眼中突然涌起恐惧,王大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颤着声道:“老张,这长得像不像人的手啊?”
老张再定睛一看,这一眼顿时使他肝胆俱裂,腿一软便摔倒在地。
只见那灰白色的指骨上,还挂着些未腐化的血肉,与泥土混在一起,触目惊心!
王大尖叫着后退了数步。
几名百工被两人结实地吓了一跳,见状都走过来。
老张脸色苍白,汗早已湿了衣裳。他连滚带爬地站起身,便往外跑去。
竟是连带来的钉耙都不要了。
没过一会儿,几名百工都冲出了院子。容昭听见了动静,喝光茶盏中最后一口茶,从屋内走出来,站在廊庑下,静静地等着官差到来。
老张几乎慌不择路,等他跑到府衙已是一柱香之后。
他一个踉跄,脚下一绊,便摔倒在门槛前。
有官差上前来,老张慌忙扯住那人的衣摆,喘着粗气道:“大…大人,槐花巷最里间的院子里,杀人…杀人了,有尸骨啊大人!”
他似被吓得狠了,口中不断重复这几句话,官差忙将他扶起来。
虞兰川同尹之正审完了吴晚,从狱中回来,此刻方到门外。
那女子颇有些难缠。
但虞兰川本就不是良善之人,各种刑讯手段也是颇为精通。
尹之正在一旁直看得两股战战,显然也未曾想到平日里看着如此金尊玉贵的虞大人,审问起犯人来是如此的狠辣。
吴晚到底是个女子,只两道刑罚之后,她便招了。
听闻她一人将丁向一案认了下来,尹之正总算松了口气。
也不枉费他昨日深夜携严才来此,以她年迈的父母相要挟。
秦景云皱了眉,却见虞兰川朝他微微摇了摇头,他便闭口不言了。
回程的马车上,秦景云不解地问:“大人,吴晚的供词我瞧着有些不对。”
“何处不对?”虞兰川阂着眼,在晃荡的车厢中闭目养神。
“没有动机。”
虞兰川勾起笑:“你也看出来了。”
秦景云顿时瞪大眼:“大人,你既看出来了,方才又为何不问?”
“尹之正在那,她不会说的。”
“为何?”
虞兰川缓缓睁开眼,手指张开轻轻按了按太阳穴:“你觉得尹之正为官如何?”
“以权谋私,任人唯亲!”秦景云摇了摇头:“不是好官。”
虞兰川点了点头:“确是如此。”
“这与吴晚不供出真相又有何关系?”
“记得那两份文书吗?”
“记得,我也没想到,府衙居然会犯这样的错误!”
虞兰川笑起来:“若无尹之正的授意,经手的官差断然不会如此做的,因而本官料定他与吴晚的丈夫严才,定有牵扯!”
……
马车行至府衙门口,虞兰川弯腰从车厢中走出,便见一名百工口中喊着“杀人了”。
尹之正的马车在后头,此刻方停稳,听见这一声喊,顿时苦了眉眼:“这…这都什么事儿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是老天爷要阻我前程啊!”
他耷拉着眉眼从车上走下来,红色的官服似乎都皱得很了。
虞兰川已行至门口,官差见他来,立刻拱手向他禀告。
“槐花巷?”虞兰川皱了眉。
秦景云上前几步凑近他,附在他耳边轻声说:“大人,容小郎君也住在槐花巷。”
“瞧瞧去。”
尹之正还没进门,便看着虞兰川正往外走,身后还跟着排列整齐的衙役。
他只得跟在虞兰川身后。
队伍朝着槐花巷而去。
容昭立在廊庑下,身上着月白的长袍,长发束在头顶,一身风骨无可掩藏。
明砚舟负手站在院中,听到了什么,他转过身轻声道:“来了!”
容昭点头。
如雾般的身影三两步便行至她身旁。
容昭看着那道玄青色的袍角,笑起来:“别担心,我可以。”
明砚舟看着她秀气的侧脸,勾起一抹笑:“我不担心。”
男子一身的风华,气势卓然。
不知怎的,他便是这样负手站在她身旁,哪怕只是一道残魂,也能令她感到安心。
脚步声由远及近,虞兰川到的时候,见那处院子大开着院门,似乎已等候他们多时。
他有些惊讶,但脚步未停。
领着众人绕过影壁,虞兰川见到廊庑之下站着的那人。
秦景云一下就瞪大了双眼,喃喃道:“居然又是容昭!”
尹之正也是浑身一怔,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容昭等的人已至,她肃了面容缓步行至虞兰川身前。
她朝他作了一揖,随后站起身道:“虞大人。”
见对方望着她,容昭笑道:“大人似乎很惊讶。”
虞兰川颔首:“是。”
“此事实非我所愿。只是今早,百工在后院伐竹时,意外发现了一截手骨。”
“非你所愿?”虞兰川语气里含着一丝戏谑。
容昭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神情丝毫不避让:“是,非我所愿。”
虞兰川朝着秦景云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领着衙役去了后院。
容昭请虞兰川及尹之正在院中落座:“两位大人,喝茶吗?”
尹之正连连摆手:“不了不了,待会见了尸首怕是会忍不住呕吐。”
而虞兰川却笑道:“好。”
容昭去厨房取了些热水又返回院中,给虞兰川倒了杯茶。
她握着杯盏递过去,却见秦景云从后院跑过来,脸色惨白。
他颤着声道:“虞大人,尸块已尽数取出,您可要看一眼?”
闻言,容昭手一抖,滚烫的热水顿时泼在手背上,烫红了一片肌肤。
无人看见明砚舟出手如电,立刻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
有力的指骨隔着衣料握住她,随后引着她将茶杯置于石桌上。
修长的指骨缓缓松开,他低声道:“烫伤了,须得上药。”
容昭不便回答,便轻轻点了点头。
“尸块?”虞兰川冷了眼,而尹之正早已忍不住,跑到一旁吐去了。
秦景云点头,却见那道紫色的衣袍从他眼前掠过,往后院走去。
容昭已听不见其他的话,她有些恍惚:“明砚舟,方才那人说的,是尸块,而不是尸骨是吗?”
她抬眼看向那道如雾的身影。
那双清淡的眼眸也有一抹痛色,他点头称是。
“阿川…阿川跟你说过这些吗?”
“未曾,他…应是不想让你难过。”
“该多痛啊,明砚舟,阿川该多痛啊!”容昭软了腿脚,她矮身坐在石凳上,耳边有很多声音,杂乱五章,无法分辨。
明砚舟顿了半晌,最后只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但你还了他公道,让他的尸骨见了天日。他的痛,会有人以命来偿的。”
很快,官差便将尸骨敛好,蒙上白布用担架抬了出来。
有件染血的衣袍被官差置于白布之上,上面染上了尘土。
看颜色,正是阿川身上穿着的那件。
虞兰川走在最后面,他的面色也不甚好看。
见到院中坐着的容昭,他吩咐秦景云:“把这院子看管起来,所有的出入都须经过我的同意。”
复又看向容昭,语气不甚好:“容小郎君,冒犯了。此事也是权宜之计,为查案着想,还请你体谅。”
容昭听得此话,开口道:“虞大人,我比任何人都想让凶手伏法。”
她的手掌撑在石桌上,艰难地站起身,手背上那道烫伤更是显眼。
明砚舟眼里有一丝不忍。
“若有进展还请大人告知于我。”她又朝着虞兰川作了一揖,随后转过身看向那块白布。
那是一位才十六岁的小郎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