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来没想多说,然而程荻毕竟是在几年前得了状元郎的人物,这么一想倒是对他这几年的明珠蒙尘泛起一丝可惜,因此抿了一口李献奉上的茶,出口道:“沂国公府世代承袭,今日之事若是换了沂国公府倒不算什么,换了赵兹华却是毁了他的仕途。子慎可是认为朕处罚过重?”侯府本是高门,只是定云侯开国之时只封了袭五代,至赵泽兰刚好是最后一代。赵兹华没有爵位承袭,如今又因长公主之故没了官位,前程算是没指望了。同为世族,程荻也想知道朱瑜究竟把定云侯摆在什么地位。
吴太后第二日一早便唤了朱槿到清宁宫慰问,何太妃同样在,看着朱槿红红的眼不由得忧形于色,“嘉宁受惊了,怎么眼睛肿成这样?”
朱槿看着何太妃的模样,刚想脱口为莲心求情,然而吴太后的话又紧跟着落下:“此事也怨皇后,听了身边小人的谗言,竟从宫外招了个刺客进来。”
朱槿看向太后怜爱的神情,见她再度启唇:“嘉宁想必一定是受苦了。哀家已经将皇后禁足一月,她宫中那个叫做‘瑶弦’的贱婢也已经被处置了。还有那定云侯府的赵兹华,也被你皇兄卸了职。嘉宁不要怕,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朱槿口中的求情顿时堵在了嗓子里。
瑶弦是与莲心玩的最好的几个宫女之一了,也是皇后宫中的大宫女。朱槿不用去想所谓的“处置”是什么意思——她最清楚不过。
脑海里是朱瑜对她说的那句“不要像今日一样跪在地上祈求别人的垂怜”。
倘若她说出口,求太后放了莲心。
太后会有何反应呢?
朱槿攥紧了手心。
吴太后找朱槿自然是意料之中,听见朱槿没有动作,朱瑜才终究扯了一个笑,“看来也不是全然没有脑子。”
这倒是朱槿自己救了自己一把,否则定云侯那边自己可不好交代。
吴淑函被禁足,又被赐死了一个大宫女,朱瑜叫了高炜去挑几样东西送去坤宁宫以示安抚。
程荻恰好从外面走进来,神情尚算平静,对朱瑜行了见礼。
朱瑜怡然道:“子慎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程荻任职礼部,自新科中状元之后一向行事低调,少有私下求见朱瑜的时候。
他入官场也有几年了,昔日红衣猎猎走马观花的风流不复,沉淀许多,此时只是恭谨的问起:“臣闻长公主遇险,陛下罢免当日宿卫东华门的赵祺官职。”
朱瑜道:“子慎认为此事不妥?”
程荻没有立即回答,反而道:“不知长公主是如何遇险?”
朱瑜似笑非笑地弯起眸子,出口悠悠道:“长公主没有遇险。”
他本来没想多说,然而程荻毕竟是在几年前得了状元郎的人物,这么一想倒是对他这几年的明珠蒙尘泛起一丝可惜,因此抿了一口李献奉上的茶,出口道:“沂国公府世代承袭,今日之事若是换了沂国公府倒不算什么,换了赵兹华却是毁了他的仕途。子慎可是认为朕处罚过重?”
侯府本是高门,只是定云侯开国之时只封了袭五代,至赵泽兰刚好是最后一代。赵兹华没有爵位承袭,如今又因长公主之故没了官位,前程算是没指望了。
同为世族,程荻也想知道朱瑜究竟把定云侯摆在什么地位。
朱瑜继续道:“不过是一次罢免,赵兹华犯了大错的确是事实。只是今日你们看定云侯,和旧时钦国公看你们难道有何区别吗?”
听到“钦国公”的名号,程荻下意识地去瞧朱瑜的神色。
朝臣贪污并非钦国公这个个例,先帝血洗魏家时京中哪个世家不人人自危?但此后先帝都未再动他们,这几年朱瑜登基听的是太后指导,世家不减反增,又广开科举,那些寒门出生的举子坐上官位,其中不少贪的东西只多不少,朱瑜也不曾管过。
今日提起钦国公是什么意思?
程荻猛地想到了。
肃王回京就在八月,同来的还有鞑靼部的可汗养子阿必赤合一行人。
去年旱灾,粮食收成并不好,鞑靼时常入境扰民,然而除了京师西北的云州,抢得最厉害的就是肃王镇守的肃州边界。
云州地界邻近鞑靼,自然免不了要受罪,但肃州有亲王镇守还不算,也是瓦剌的粮仓。程荻只当瓦剌与鞑靼不和,如今对此事却不得不做另外一层想法。
世家就在朱瑜眼皮子底下,他不会一直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在最需要开刀的地方,没办法不去流血。
朱槿从清宁宫回来之后,去了修仁和修安的院子。长青长松只是被送去苏玉那里找人重新学了一遍规矩,修仁和修安却是结结实实地受的是皮肉之苦,打了板子。
浅淡的腥气扑进朱槿的鼻尖,朱槿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院门。
里面很快有动作,推开门的是修仁。
他仅着单衣,面色苍白如纸。看见朱槿时神情中却很平静,连过去的一丝责备都没有了。
但他仍旧淡淡指出:“殿下不该来此,请尽快回去吧。”
修安躺在床上,听见他的话,一面惊讶一面又忍不住窝火:“殿下恕罪,修安不能起身同您见礼。难为您这时候倒想起奴才们来了。”
后半句倒是和着他平日油滑尖锐的调子,话里带刺,却是对着朱槿。
修仁呵斥住他,“修安。”
修安便不再说话。
朱槿局促地站在门前,显现出几分尴尬。
修仁只好重新道:“殿下回去吧。”
没有送命,没有牵连到崔质。对修仁来说算得上是宽大处理了,起码意味着至少现在朱槿在陛下心中并非如传言般无足轻重。
朱槿却没走,将手中的瓷瓶递给修仁。
“对不起。”
她道了歉。
修仁顿了片刻,伸手接过瓷瓶,“殿下不用道歉。殿下是主,受着天下百姓的供养,您无需为我们这样的人道歉。殿下这话……不妥。”
他低垂着眸,让朱槿也沉默下来。
若是从前她会反驳的。并且义正言辞、言之凿凿。只是现今,她想到朱瑜、想到孟伯由,却莫名地无力去争辩。
她没有多留,很快便走了。
莲心被关进天牢,但是诏书还没有下达,朱槿得想办法。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莲心就以这样一个荒唐的方式死去。
可是能怎么做呢?太皇太后的母族没有受到优待,远在南京。何太妃唯一的倚仗只有肃王,可肃王正在赶回京师的路上。生母陈贤妃那时有一个好父亲,然而她的外祖父早年丧妻,只有一个独女,致仕之后便隐居一方,陈氏在钦国公抄家时便随之没落,也不敢说是皇亲。
这时长青却找到了她,道:“殿下,定云侯世子来访。”
朱槿在那一刻无法拒绝赵泽兰递过来的那双手。
就如同之后的每一次。
赵泽兰再见到朱槿,她已经与之前在灵山塔时不一样了。
他们的陛下向来很有手段,赵泽兰不由得再次感叹。
“嘉宁长公主殿下。”
他向她见礼,朱槿的脑子也随之稍微清醒过来。
她与赵泽兰相识一场,除却那层束缚也真心实意地将他当作朋友,这时坦诚告诉了他实情,“赵泽兰,你能帮我想想办法吗?”
她这样问他,朱瑜的话却像魔咒一样紧紧缠绕上来,于是她补了一句:“若是有我能做的,我也会尽力帮你。”
她说出这话时红了脸,但比脸更红的是眼睛。
她知道自己如今除了长公主的名头一无所有。
但是赵泽兰并不是她预想的反应。
赵泽兰跪了下来,“殿下恕罪。泽兰并没有把握能救得了莲心姑娘。”
他默默递出一封信笺。朱槿伸手接过,拆开看完了全文,却忽然脱力。
赵泽兰对她道:“这不是殿下的错。殿下无需自责。”
他的声音一如从前般坚定清朗,像是珠玉相击一般好听。
朱槿紧紧抓着那封信,或者说,那份来自大理寺的卷宗誊录与莲心的证词。
在许久之后,竟然慢慢平复了下来,对仍在地上的赵泽兰道:“我可以去天牢吗?”
赵泽兰轻声道:“陛下应当会同意的。”
终究还是把握在朱瑜手里。
朱槿轻轻扯了个笑,“皇兄……还真是费心思。”
就像朱槿之前不知道莲心的命如此不值钱会随着她的一次胡闹就丢去性命也一样,朱槿同样没有料到莲心的命又如此贵重,贵重到朱瑜自她入京以后便为她打造了一座断头台。
江南大姓。
竟然是当年的江南丝织第一商姚家。
是为钦国公府所牵连,查出走私海外货物大量贿赂钦国公及江南各官员的姚家。
朱槿去见了朱瑜。
朱瑜在谨身殿刚听完方清平拿钦国公举例阴阳程、徐几家座下门生查出虚报考课压榨民生,一面好笑这白发书生是在钦国公覆灭之时才正儿八经的做了京官半点不惧提及他,一面又对着京师这一堆世家大族感到头疼。
他人在谨身殿自然是由司礼监侍奉,崔质恐怕此时还在宫外做着监工,盯着公主府建成。
朱槿今日不知从哪迸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豪迈,像酒鬼壮胆,“嘉宁见过皇兄,还请皇兄念及嘉宁与莲心相识一场,tຊ允我去狱中探望。”
竟然是为这个。
朱瑜早上才当着赵泽兰的面拟了诏书,下午嘉宁就找来了。
他轻哂,“嘉宁,皇祖母为你挑的这个驸马倒是忠心。”
朱槿被他无头无脑的一句话说的怔忪了一下,“我会还他人情的。”
朱瑜闻言却在顷刻间褪尽了情绪,许久才像是从喉间滚出一声模糊的、意味不清的笑,“是吗?但愿你真的还得起。”
连赵泽兰是谁、想做什么都分不清,她竟然还想着还他人情。
她倒是真的能还,却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