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邺眸中几不可查的冷意消散,搁下了筷子,对云息笑道:“既是于你有恩,便是于我有恩。此人得你盛赞,定是人品才能俱佳,朝廷尸位素餐者多,清正方直者少,正缺这样的人才,为他引荐而已,有何不可?”云息闻言似乎很是愉悦,一把拉住了李承邺的衣袖,“真的!”李承邺点点她的额头,“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吞吞吐吐,你我夫妻一体,风雨同舟,这个恩情本就该我来报的,何至于如此高兴。”“那可不一样,毕竟是因我的关系才用了他,若有麻烦不也是殿下扛着,殿下不帮才是应当,也不好因我破例的。”
云息回到王府时李承邺已下了朝,他和侍卫白术正在商议京郊冻灾一事,几日前大雪,京城广袤,京郊许多良田受了冻害,这桩差事一直以来是交给太子的,可太子妃胎象不稳,太子便将这差事交到了他的手中。
“此事不会有诈吧?”白术有些担忧。李承邺却不甚挂心,“承平交给我的事不会有问题,倒是他手下的人恐怕丢了个肥差,正咬牙切齿恨上咱们呢。”
太子素有贤明,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当初的太师,如今的太子太傅说的就是李承平。虽然如此,李承平于任事上却任人唯亲,耽误了许多事情,拖了他的后腿,但心软对于一个君主来说,在朝臣们眼中不是什么大事,相反,是一个好的信号。
“我记得去年办差的是太子舍人汲谙,他倒于太子没什么干系,家中也并未有什么产业,应当还不至于。”
“未必,蠢到把贪财二字写在脸上的也算是少数中的极少数了。”
正说着,就见云息和阿月手中拎着几样东西走了进来,一股寒气带进,李承邺笑着打量了她一番问道:“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此话一出,白术也将视线落在了云息身上,云息察觉到有些不对,将手中的东西放下,“去买了些新出炉的胡饼,等了好一阵子,所以来的有些晚。”
她把那胡饼和羊肉汤端出放在李承邺案桌上,“近日天冷起来了,殿下喝了羊汤暖和暖和。”
李承邺拿过胡饼慢条斯理地撕开,放进汤里,白术听着云息的说辞神情有些复杂,方才下朝路上遇见五公主的人递信,竟是禀报王妃与人在千山寺私会。五公主与他们素来交际平平,他和殿下本也不信,但如今王妃这般说倒像是......他和王妃都是出身微寒之人,能得李承邺重用就是因他们无根无系,李承邺能全心信赖,可一旦李承邺发现他们不忠,恐怕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
“味道如何?”云息恍若未觉,还在为李承邺撕饼,李承邺道:“不错,是在哪家买的,下回带给你喝,劳动你跑这趟。”
“朝上的事本就不能为殿下分忧,还因我平白惹来许多祸事,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李承邺笑笑,将碗内的占满汤汁的饼手托着给云息,她手中却还在掰着饼,并未注意到李承邺的动作,阿月提醒道:“王妃。”
云息这才回过神,就着李承邺的筷子吃了那口饼,“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若有麻烦,可以告诉我。”
云息犹豫了一会,“其实我今日去了前山寺,本是为殿下祈福,顺便...也见了一位故人。”
李承邺仍旧在喝汤,笑着问:“未听你说在京中还有故人。”
“之前南下寻殿下,途中诸多险阻,都是多亏了这位故人帮忙,我们萍水相逢,他却有侠义之心,之后知道妾做了王妃,更是与妾避之不及,不恃恩挟报。今日一见,他依旧穷困潦倒,志向不灭。妾不忍见此,所以想求殿下帮帮他,为他引荐一番。”
李承邺眸中几不可查的冷意消散,搁下了筷子,对云息笑道:“既是于你有恩,便是于我有恩。此人得你盛赞,定是人品才能俱佳,朝廷尸位素餐者多,清正方直者少,正缺这样的人才,为他引荐而已,有何不可?”
云息闻言似乎很是愉悦,一把拉住了李承邺的衣袖,“真的!”
李承邺点点她的额头,“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吞吞吐吐,你我夫妻一体,风雨同舟,这个恩情本就该我来报的,何至于如此高兴。”
“那可不一样,毕竟是因我的关系才用了他,若有麻烦不也是殿下扛着,殿下不帮才是应当,也不好因我破例的。”
李承邺闻言有些认真道:“既为夫妻,本当共荣辱,同喜乐。往后你有什么麻烦自当告诉我,我们一同商量解决,不要一个人想东想西,彼此信赖方能长久。”
云息点点头,“殿下的话我记住了。”
李承邺道:“对了,那位故人是谁,又想谋个什么职位?”
“他叫司马豫让,豫让诗赋一绝,只是出身微寒,苦无门路,这才碌碌至今。他也无异功名权势,平生所愿唯发扬诗赋,青史留名。”云息想了想,到底是给司马豫让包装了一番,实际他那时的原话可比这嚣张得多——“百官折腰,公卿引颈,非天子不俯首,非至尊不挽袖。”
“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终始灞浐,出入泾渭......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瀺灂霣坠,沈沈隐隐,砰磅訇礚,潏潏淈淈,湁潗鼎沸。驰波跳沫,汩濦漂疾。悠远长怀,寂漻无声,肆乎永归。”
云息想了想,将原赋背了一小段出来以供李承邺参考,连她都能看出司马豫让确实是有才的,所以他有狂傲的资本,相信李承邺也能看出。果然听李承邺略有讶异,他抬头望着云息思索了一会,“司马公子的确有大才。”
这句感叹比之前他说的那许多托辞要真实得多,云息心中默默道,不过又忽而听李承邺道:“只是没想到阿云你竟然能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
白术闻言心中有些警惕起来,王妃叶氏明明是北境山村中的采药女,从小到大没有离开过那座大山,诗也就罢了,赋作繁琐冗长,许多话他也云里雾里,理解都不能,更别提背诵。
“殿下可别忘了,我们这种乡下人不会写字,只能靠脑袋记,上千种草药,我哪里记得住,后来爹娘一天一顿打,不记得也记得了,慢慢的,妾倒是养成了听之不忘的本领。虽不知是何义,却也能鹦鹉学舌。”
云息似乎有些得意,李承邺无奈笑笑,“你呀,说起来前日教给你的帖子练了没有?这几日事忙,倒是忘了考校你,就写‘左苍梧,右西极’几个字吧。”
云息落笔想了想,犹豫着写下了几个字,李承邺看了笑道:“苍、极都错了,缺胳膊少腿,可见是平日没认真练,便罚你写二十张吧。”
“要不了那么多,五张就够了,五张我一定记得牢牢的。我也不想再写那副帖了,换一幅吧,板板正正,了无生趣,我想学殿下书房里挂着的那副字。”
“你这便是门外汉了,我给你的帖是老师曾经给我临的帖,笔力刚劲而有度,不旁逸斜出,不随心任性,有大家之风。我书房里那副是学艺不精我自己乱造的,陛下曾经还说白费了老师一笔好字,被我写成这副样子。”
“可是我觉得殿下写得更好,我就要学殿下的字。”
李承邺无奈暂敷衍道好,推说还有公事要去书房。
云息忽而想起叮嘱:“嗌,殿下别忘了司马豫让的事。”
李承邺略思索一番便知司马豫让的抱负,“我记住了,明日便请他过府一叙。”
“不可!”
“为何不可?”
“司马豫让清高正直,不想攀附裙带受任,我是想我帮他的事不能让他知道,殿下能不能另托个介人引荐?”
“忠人之事,去尔之名?”
“当初司马施恩不图报,我也不想施恩于他,他已经对我说过不需要帮忙,若我还要强行帮忙,这本就是我的意愿,何必强加在他头上,让他徒增困扰。只要故人能得偿所愿,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李承邺愣了愣,继而笑笑,“得友如此,实乃幸事。”
“我知道了,必不会给司马公子增添烦扰,也不会透露是你的缘故,过几日陛下要去玉山围猎,届时我会把司马公子带上,能否得陛下青睐就全看他自己了。”
“多谢殿下!”
李承邺离去,云息便也洗漱卸妆,千山寺走了许久,今日确实有些累了,只是她还是有些高兴,心中暗暗期待司马豫让能谋个一官半职,自己日后也不至于找不到他人,可以常常与他出去游玩。
素芳换了热水进来,见云息笑呵呵的,瞥了一眼侍女,只留阿月在内,“王妃还笑呢,可不知道方才的惊险。”
“怎么了,外面出什么事了?”云息和阿月都又些八卦地压低了声音,素芳无奈横了两人一眼,“小人是说王妃方才身处险境而不自知。”
“五公主身边的侍女方才在下朝路上拦住殿下的马车向殿下告状,说王妃去千山寺私会男子,还将一把折扇作物证给了殿下。这些烂心脏肺的,从小就见不得殿下好,如今看殿下与王妃和睦便想着法离间。”
云息和阿月回想李承邺方才的脸色,好像也并无异样,一直乐呵呵的,殿下与王妃果然鹣鲽情深,阿月如是想。而云息此刻却心中道,小小年纪,还真是老奸巨猾,还好他把这事告诉了李承邺,不然还不知道李承邺在心里怎么编排他们。
“五公主...”想了想,这是在王府里,她憋下了不太健康的话,幽幽道:“五公主还真是侠肝义胆,古道热肠。”
从她和李承邺成婚第一日进宫起,这位阳石公主就没给过她好脸色,十句里有八句是阴阳怪气,剩下两句就是直言攻击。她与崔无忧交好,倒也说得过去,只是今日这么一看,她好像对李承邺意见也挺大。连崔无忧都没告状,她这个做小姑的倒跑来掺合哥嫂的私事。
素芳侍奉李承邺已久,在王府资历足,说话也硬气,冷哼了一声,“五公主固然不盼着殿下安稳,那边院子也不如看上去那般安静,那侍女不过是公主府的三等侍女,倒是与侧妃身边的女使亲近些。”
素芳看得明白,五公主派人办事素来是找亲信秋华,这女使想必是崔无忧派来的人,打着五公主的旗号,也无人细究。自然,她是与殿下说明了的,她看不惯崔无忧惺惺作态那副模样,起初虽不满李承邺娶了云息这无权无势的孤女,但好在放心,又听话贤淑,关心殿下,殿下也喜欢。这府中本就是殿下最后一片净土,不该让那些别有心思之人进入。
不过这坏处自然是这位王妃没有手段,没有察言观色,举一反三的灵活,这倒也可以慢慢教,首先就是要教会她认清崔氏的真面目,以免日后吃了大亏,连累殿下。
云息听了这话也没说什么,只是在素芳面前夸赞李承邺,“殿下英明,我又与殿下彼此信赖,倒也离间不得。”
素芳点点头对云息的夸赞很受用,“王妃与殿下齐心协力,王府才不会出错漏,王府不出错前朝也就不会有事,殿下就不会烦心。”
云息听着素芳絮叨,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应她,身子却往榻上靠了。素芳眼疾手快托住她,“王爷还未回来,王妃再练会字吧。”
“阿月,去把纸笔拿来,多点几盏灯,王妃熬坏了眼睛。”
云息苦着脸,“写字更熬眼,素芳,让我眯一会吧,眯一会我就起来。”
“王妃先写一张,写了一张就睡,啊。”
云息叹了口气,半吊着千斤重的眼皮画着字,直画到半夜,那纸上都认不清什么符了才忽觉被人握住手,她吓了一跳,清醒过来。
李承邺靠在她颈边,握着她的手行笔,一笔秀丽有节的字便如竹刀刻在纸上。云息由衷赞叹,“殿下有这笔字,日后倒是可以摆个摊卖个好价钱。”
李承邺用竹笔敲了敲她额头,“真有那日,怕是一幅字连你头上一只簪子都不够买的。”
云息笑笑,“好像我多败家似的,金钗戴得,荆钗也戴得,有殿下在身边我就安心了。”
“油嘴滑舌,眼皮都要黏上了,早些休息吧,明日带你去练箭,免得到时围猎出丑。”
“都知道我不过乡野村姑来的,不会骑射也是理所应当,让他们笑去吧。”
“躲懒借口倒多,多学些总没坏处,以后难道一直这么着?”
“反正有殿下护着我。”
云息无所谓的态度在李承邺看来带了十分天真,他笑笑从她手中抽过笔,吹了灯,“得,早些睡吧,今天的字就放过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