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交给摊主五毛钱,摊开掌心一看,圆珠笔写的字迹被汗浸得有点花,最后一个数字模糊不清。凌羽就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轮流试,听到声音不像就立刻挂死,打到第七个的时候,有人在电话里喂喂了两声。她说你是谁?凌羽一听见她声音,眼睛瞬间变得滚烫,她没忍住抽噎了两下,说,快你来接我,我现在就在海城火车站,这边有个卖报纸的玻璃
身体的生物钟要比闹钟更准时,凌羽睁眼的时候才不到七点半。 周末休息,其他人还在熟睡当中。凌羽小心翼翼地爬下床,抬头一看,杨陶的床铺又是整齐一片。 她尽量避免弄出动静,洗过脸后的水珠顺着脖颈滚进睡衣里,坐在桌子前化妆的时候,还能感觉到胸前一片潮湿。 凌羽其实长得很寡情。 薄薄的眼,高鼻梁,素面朝天也能镇得住这个发色,一化妆,面容就变得锋利了起来,看起来和小时候一点也不一样。 如果能碰到王金玲,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认出她来。 她其实不是第一次来海城,也不是第一次来找她。 王金玲只存在她八岁之前的记忆里,即便家里有个酗酒如命的酒鬼,那幼时的记忆也美好得过分。 为了让她乖乖在家等她下班,王金玲给过她很多应许—— 自带吸管的塑料杯子,除了她,街坊邻居家的小朋友都没有;一个很大的花生模型,里面一打开,会有两只唱歌的蛐蛐;还有气球,用皮筋扎成各种小动物形状,扎在老头骑着的三八大杠自行车后面的稻草上,在街巷中吸引着小孩子的眼光;可惜卖气球的老头几乎不在他们的巷口中停留,因为强烈的诱惑也成了一种禁忌,孩子当中谁想说要,就会得到家长的一顿臭骂。 严格说起来,凌羽也没得到这种气球。 王金玲将气球买来夹在自行车后座上,路上就被风刮走了,她将车子扔下去追,从公路追到田野,追得满身都是泥土,追到气球硌到岩石被扎破,追到最后带回来两根塑料棒棒。 凌羽捏着被带回来的两根棒棒不知所措,王金玲却看着她的反应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在凌羽的记忆里非常年轻,非常乐观,即便家里到处都是被砸碎的玻璃和家具,即便那个男人的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落下来,她也会给她很多盼望。 在下着大雪的冬夜,她抱着浑身发抖的凌羽,贴着她的耳边,她对她说,她回海城了,她一定会回来接她。 后来她住到姑妈家,姑父和姑妈因为她的到来经常吵架,又忽然有一天不吵了,姑妈开始对她和颜悦色起来。 日子也算过得去,唯独有一次,她因为学校布置了看电视节目的作业,…
身体的生物钟要比闹钟更准时,凌羽睁眼的时候才不到七点半。
周末休息,其他人还在熟睡当中。凌羽小心翼翼地爬下床,抬头一看,杨陶的床铺又是整齐一片。
她尽量避免弄出动静,洗过脸后的水珠顺着脖颈滚进睡衣里,坐在桌子前化妆的时候,还能感觉到胸前一片潮湿。
凌羽其实长得很寡情。
薄薄的眼,高鼻梁,素面朝天也能镇得住这个发色,一化妆,面容就变得锋利了起来,看起来和小时候一点也不一样。
如果能碰到王金玲,不知道她还能不能认出她来。
她其实不是第一次来海城,也不是第一次来找她。
王金玲只存在她八岁之前的记忆里,即便家里有个酗酒如命的酒鬼,那幼时的记忆也美好得过分。
为了让她乖乖在家等她下班,王金玲给过她很多应许——
自带吸管的塑料杯子,除了她,街坊邻居家的小朋友都没有;一个很大的花生模型,里面一打开,会有两只唱歌的蛐蛐;还有气球,用皮筋扎成各种小动物形状,扎在老头骑着的三八大杠自行车后面的稻草上,在街巷中吸引着小孩子的眼光;可惜卖气球的老头几乎不在他们的巷口中停留,因为强烈的诱惑也成了一种禁忌,孩子当中谁想说要,就会得到家长的一顿臭骂。
严格说起来,凌羽也没得到这种气球。
王金玲将气球买来夹在自行车后座上,路上就被风刮走了,她将车子扔下去追,从公路追到田野,追得满身都是泥土,追到气球硌到岩石被扎破,追到最后带回来两根塑料棒棒。
凌羽捏着被带回来的两根棒棒不知所措,王金玲却看着她的反应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在凌羽的记忆里非常年轻,非常乐观,即便家里到处都是被砸碎的玻璃和家具,即便那个男人的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落下来,她也会给她很多盼望。
在下着大雪的冬夜,她抱着浑身发抖的凌羽,贴着她的耳边,她对她说,她回海城了,她一定会回来接她。
后来她住到姑妈家,姑父和姑妈因为她的到来经常吵架,又忽然有一天不吵了,姑妈开始对她和颜悦色起来。
日子也算过得去,唯独有一次,她因为学校布置了看电视节目的作业,和表弟马家明因为电视争夺了起来。
马家明那时候才不到十岁,但是说出的话却惊人的残忍。他说这是我家的遥控器,要不是你妈求我妈,又给了点钱,我们家才不会养你。
凌羽不说话了。
夜里她把姑妈的手机偷过来,一点点地翻通讯录,果然在里面发现了“王金玲”三个字。
她用圆珠笔把电话号码记手心里,半夜偷摸就开始收拾东西,从家里步行到了火车站。
她没有身份证,只好拿着学生证买了去海城的票。
那是凌羽第一次坐火车,摇摇晃晃的铁皮箱子,里面的气味奇怪,到处挤的都是人。她买的站票,只能抓着火车座椅,中途又感觉脚尖踢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凌羽低头一看,竟是座位下面蜷缩着睡着的人的小腿肚。
下了车,她绕着海城火车站找了一圈,才从一个卖报纸的玻璃亭里看见公用电话。
她交给摊主五毛钱,摊开掌心一看,圆珠笔写的字迹被汗浸得有点花,最后一个数字模糊不清。
凌羽就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轮流试,听到声音不像就立刻挂死,打到第七个的时候,有人在电话里喂喂了两声。
她说你是谁?
凌羽一听见她声音,眼睛瞬间变得滚烫,她没忍住抽噎了两下,说,快你来接我,我现在就在海城火车站,这边有个卖报纸的玻璃亭。
对面不说话了。
凌羽将手指放在嘴巴里死死咬住,为了不让自己再发出哭腔。她觉得有点丢人,可是眼泪就是不受控制地往手背上砸。
她问:“你自己一个人?”
凌羽咬着手指不说话。
“你在那等着,别动。”
凌羽点头,又想着她听不见,连忙“嗯嗯”了两声。
过了不到半小时,有两个穿着警察制服的叔叔过来了,问了她的名字,又说带她去一个地方。
凌羽不动,她面色固执:“我要等我妈妈。”
“你妈妈是不是叫王金玲?是你妈妈让我们来接你的。”警察叔叔看着很和蔼。
对方说出了妈妈的名字,她便跟着他们回了警察局,里面的人都很好,给她水喝,还把风扇拿到她面前让她吹。
她等了一下午,终于等到了一个妇女出现在门口。
是姑妈。
姑妈给警察鞠躬道谢,又带着她坐火车回去,一路上没有交流,只是快到家的时候,姑妈说了一句话:“她有她的难处,等你有本事了,自己再来找她。”
凌羽那年十四岁。
之后她断断续续从街坊邻居里听说了王金玲的一些片段。她东听一耳朵,西听一嘴,稀稀拉拉也能拼凑起来对方真假不定的生活。
前面卖羊肉汤的大姨给别人说王金玲回海城开理发店了。大姨语气带着鄙夷,嚷嚷道,以前是大学生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干这营生。后面卖鱼的二姐赶紧让她小声点,说哪有的事儿,人家改嫁给一个姓陈的老板,现在正当阔太太呢。
偶尔,姑妈会对她提一嘴,说海城那边给她寄过来了一点学费。凌羽的回答每次都一样,她说你和姑父存着就可以,除此之外,其余时间姑妈从来不提王金玲,凌羽也从来不问。
凌羽很少问他们要钱,店里不忙的时候,她就去找点别的活儿干——
刷碗,端盘子,发传单或者当理发店学徒工,她也去过很多城市,只是在上大学之前,再没去过海城。
凌羽在三号线上睡着了,睁眼时才发现已经坐过好几站。等她再坐回原站点上来,已经快十点半。
她走了一段路才找到地方,再三确认,橡树庄园竟然是一个别墅区,而进门需要刷卡。
二十分钟过去,只有一辆车从里面出来,没有碰到进出的行人。
看样子,一般情况下外人无法轻易进去,认识到这一点,凌羽反而松了一口气。
大门旁边有一个没人的站岗台,她索性屈膝坐在伞下面,将脸颊贴近怀中的背包,隔着布料的最内层,是那张银行卡。
脑袋放空了一会儿,凌羽准备打道回府。
正当她刚起身,有一辆出租车从拐角处出现,临到门口时,又缓缓停下。
凌羽将衣服和表情一齐整理好之后,看到一个高个子男生从车后座弯腰下来。
他肩宽腿长,背着斜挎包,步伐迈得很快,走到旁边的人行侧门后,手腕往上轻抬,随即“滴”了一声,雕花镂空的复式电动门便徐徐打开。
上午的阳光炽热,他手腕上的石英表盘折了光,电光火石间,凌羽下意识地向他的右耳侧看去。
虽然戴的不是同一块表,但是男生耳后耳骨处,盘旋着一丝银色细光。
她当机立断,立刻小跑起来。
在电动门还有半个人的空隙时,凌羽硬是挤了过去,只不过背包一角最后夹在了门缝中,她用力拽了出来,电动门发出“咣当”一声响。
旁边值班室的保安比凌羽的反应更快,他“唰”一下拉开窗,盯着凌羽:“干什么的?是这儿的住户吗?”
陈准距离他们两步远,听到后面的动静,停住脚步回看了一下。
“不是,”凌羽挂着坦然的笑,朝前面人扬了扬下巴,“我跟他一起进来的。”
保安的视线在他俩中间游移。
“你走慢点等等我,”凌羽走到陈准身边,低头摆动自己的背包,口吻熟稔,“刚才那个门夹到我的包了。”
陈准盯着她看。
凌羽终于知道那种微妙感在哪里了。
他明明有一副柔和的轮廓,包括眼尾折起的弧度和唇角微抿的形状,但他的眼神很凉,目光落到身上,有种被审视的不自在感。
“走吧?”她朝他说道,语气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陈准不同她讲话,只收回了目光,自顾自往前走。凌羽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起共行了一段路程。
凌羽主动发问:“那把伞用得怎么样?”
话音落下,他的表情这才有些变化:“是你啊。”
“原来你刚刚没认出我来,”凌羽不在意地笑笑,“总之谢谢你。”
“嗯。”他微微点头。
如此没有下文了。凌羽意识到这个人既不好奇她的行为,也不在意刚才发生的事情。
她环视了一下周围,这里的别墅都是双拼别幢,让人分不清哪里是哪里,于是她开口:“你知道 A22 在哪吗?”
陈准停下了步伐,神情有些意外。
“不知道?”凌羽跟着停下来,扬了一下眉,“你有进来的通行卡,难道你不是住这吗?”
“我是住这儿,”他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A22 就是我住的地方,是我家。”
凌羽慢慢地对视上他的眼睛,重复了一遍他的话:“A22 是你家?”
这种问话对陈准来说没什么意义,他索性就不回答。
一时沉默,周边蝉鸣又躁动起来。
陈准瞧过去,只觉得她的面庞极白,这颜色像吸走了烈日的全部光线。
凌羽缓缓问道:“你认不认识王金玲?”
陈准眼里开始闪动着戒备的光:“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就是认识。
“那——”
那王金玲是你什么人。
凌羽硬生生把这话咽了下去。
他又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对啊,”凌羽脸上露出了罕见的迷茫,“来这里做什么。”
她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转身往回走:“我就是来碰碰运气,我怎么出去……”
“出去不用刷卡。”他在后面对她说。
今天的气温接近三十度,但是凌羽感觉浑身冰凉,她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会儿,四肢开始逐渐回温,只剩下后背还在一阵冷一阵热,宛若冰火两重天。
她不知道往哪去逛,只能茫然地沿着前方的柏油道路走,像回到几年前,她从警察局里跟着姑妈走时一样。
凌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学校的,宿舍里空无一人,她直接爬上床躺下睡觉。
或许是在路上步行的时间太长了,哪怕躺在了床上,凌羽总觉得太阳还在脑门上面烤着,她整个人像案板上的鱿鱼,无论正过来睡还是反过来睡,后背和胸口都有种被架在火架上的灼痛感。
等她喘了一口气睁开眼,发现宿舍房间发暗,一瞬间分不清是凌晨还是黄昏。
凌羽转了转脸,发觉枕巾被汗浸湿了一大块。
这时床板突然轻微抖动,有人踩着踏板上来。
“怎么回事。”凌羽一出声,才发觉嗓子哑得惊人。
“嘘,”杨陶探过来半个身子,向她伸出手掌,另一只手端了一个玻璃杯子,“抬一下头,张嘴吃药。”
凌羽艰难地从床上起了身,捏过杨陶手中的药片,咬牙喝水吞了下去。
“谢谢。”她说。
杨陶没说话,把杯子接了过来。
“她们都出去玩了,你怎么在宿舍?”凌羽虚弱地问。
“你为什么在宿舍?”杨陶反问。
“我想休息。”
“我也是,”她从开始下床,“只不过没休息成,我下午睡觉的时候你一直在哭。”
凌羽愣住。
“你发烧,总是翻身,而且边哭边说梦话。”
凌羽还是一脸不可置信。
杨陶将杯子放到桌子上:“我被吵得受不了了,才出去给你买的药。”
“谢谢,”凌羽有些难堪,“但记得我之前没有说梦话的毛病。”
“或许吧,”杨陶笑了下,“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就是一直在喊妈妈。”
外面的天是彻底黑了下来,杨陶没有开灯,她看向外面,平静地向她叙述:“你说你妈妈不要你了。”
凌羽沉默了,轻微扯了扯唇角:“是吗?”
杨陶回过身,从下面往上看她。
“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凌羽重新躺下,不再言语。
只是她后知后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