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太后瞧了她一眼,她方开口低声道:“侧门刚接的口信。谢太后抬手接过了信,迅速浏览了一遍,然后重新折起,又递回给采月,采月转身摘了宫灯的琉璃罩,把纸团烧成一团灰烬,方才又回到谢太后身边。不多问一句,不多看一眼。谢太后瞧了一眼面前金丝镂空彩绘的护甲,缓缓地笑了
临安,三年前的板儿巷,悄无声息地起了一座三进三出的院子,院子主人姓苏,极其神秘低调,从未露过面,只听说是做茶叶生意的。
临安临江,水上交通极其便利,有此便利,苏家的生意据说遍布全国,有当地的地头蛇不免眼红,暗暗打苏家的主意,却全部在短时间内非死即伤,甚至举家搬迁,未讨得半分好处。
坊间传闻,苏家在邑都有巨大靠山,时间久了,便无人再敢来扰,苏家也只安安分分的做生意,其余闲事皆不理。
入了夜,苏家后院正厅,烛火闪烁,下人守在门口,而室内却空无一人。书架后有一暗道,通向地下。
此时的苏瑾之正在坐在地下室的椅子上,面前一个接一个巨大黄花梨箱子有几十上百个,如此巨大的地下室,此时居然显得局促,随手掀开一个就是满满一箱的金银。
饶是见惯了好东西的青川也不禁有些瞠目结舌:“刘世杰怕是死都不知道那批银子他前脚从侧门送进来,后脚就从后门运出来,连夜送到这里,根本没在苏府留过片刻,即便他把苏府翻个底朝天,也什么都翻不出来。”
“他们既然想送,我自然没有不收的道理,不过银子多了,放着总是浪费,让人总想做些什么。”苏瑾之笑的纨绔。
青川头皮紧了紧,咽了咽口水,他对苏瑾之的心血来潮心中十分没底:“公子想做什么?”
“前些日子添香阁送来了陛下转交的信件,只说了八个字,隐姓埋名,静待时机。”苏瑾之眉毛一挑,似乎有些不满:“可我想做些别的。”
“公子…这…您这次假死,瞒天过海,已是惊险,实在不宜再…”青川冷汗直流,这可是抗旨啊。
苏瑾之却只是神秘一笑,不再说话,眼睛却在昏暗的地下室像是团了一簇火焰,灼热又明亮。
另一头的康仁宫内,飘着檀木香。采月正轻柔地给谢太后按摩着太阳穴,缓解头疼。
前些日子命妇进宫,谢太后明里暗里提了两家婚事,李德裕的正室吴氏,笑脸逢迎,只说要回去与李德裕商量商量,定个好日子,不能叫谢家女儿受半分委屈。
偏偏此时谢时就出了如此之事,李家也如石入大海,再无音信,谢太后不免烦躁起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何氏果然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教出这么个东西。”谢太后已不如年轻时明艳丰腴,皱纹与下垂难免,如今皱起眉头来,很有几分尖酸刻薄。
“娘娘宽心。”采月柔声安慰道:“等过些日子,风头过了,必是会有消息的,娘娘既开了金口,想必李家也不敢怠慢敷衍。”
谢太后稳了稳心神,拔了护甲,丢在桌子上,颦蹙的眉头:“父亲在时,那李德裕不过不入流的小官,是连进谢家门的资格都是没有,一路凭着满后院的女儿为其铺路,得了一个尚书,便学会了装腔作势。”
“奴婢听说李尚书后院有三十九房小妾,为他生了几十个女儿,李尚书卖女求荣,为了升官发财肯把女儿送给别人做小妾,没想到居然是真的。”采月有些诧异。
“李德裕色欲熏心,子嗣繁盛,庶子庶女多了,便不会放在心上了,你瞧着如今吴氏趾高气昂的,若不是她有一个儿子,也是李家唯一的嫡子,她的日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李家后宅如此混乱,小姐嫁过去,会不会…”采月有些犹疑。
“盈盈过去嫁的是嫡子,为正室,一旦诞下嫡孙,李家高兴都来不及,谁还敢为难于她?如今的谢家,这已是她能找到的最好的婚配了,一旦谢李两家联姻,也能为谢家子孙谋一个好前程,谢家才会有复起的可能…”。
谢太后享受过谢家鼎盛之际的荣耀,故而谢家的败落一直是她心中不可磨灭的执念,无子女可依,她便把所有的希望投射在了娘家。
采月自是知道谢太后的不甘心,心有所动,她来谢太后身前,缓缓而跪,手中端着一盏碧螺春:“太后一片苦心,必是能够得偿所愿的…”。
采月的话叫谢太后有一瞬间的恍惚,十几年前也有那样一个人,跪在她的裙边,也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只是那人死了,她眼睁睁看着死的。
谢太后看着眼前的人,似乎和记忆中的那张脸慢慢重合,不由得眼眶发热,采月抬眼看着谢太后,有些惶恐道:“太后怎么了?可是奴婢说错了话?”ʝʂɠ
谢太后垂眼瞧着她,回忆起从前:“三年前景仁宫门口,绮贵人养的恶犬脱了绳,朝本宫扑过来,你当时不过夹道洒扫的婢女,却义无反顾地冲过来护住了本宫,至今肩膀上还留着深深的伤疤。”
“娘娘怎么突然提起往事?”采月有些疑惑。
“我问你为何要舍命救我。”谢太后并不回答,仍自顾自地说话:“你说,你初进宫,管事公公教你的第一件事便是护主。”
“当时若不是娘娘把奴婢带回景仁宫救治,便没有奴婢的今日。娘娘便是奴婢的主,奴婢万死不悔。”采月道。
主仆两人对视着,突然侍女与门外请见,采月看了一眼谢太后,谢太后直起身子,掩去外露的情绪,采月起身往门外去,不多会儿便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张字条。谢太后瞧了她一眼,她方开口低声道:“侧门刚接的口信。”
谢太后抬手接过了信,迅速浏览了一遍,然后重新折起,又递回给采月,采月转身摘了宫灯的琉璃罩,把纸团烧成一团灰烬,方才又回到谢太后身边。不多问一句,不多看一眼。谢太后瞧了一眼面前金丝镂空彩绘的护甲,缓缓地笑了。
红墙还是那个红墙,绿瓦还是那个绿瓦,甚至一草一木都未挪动站在了那里十几年。亲眼见过的血淋淋的人命代价,如何和解?墙里墙外的人依然艰难挣扎,偷偷蓄力,准备着致命一击。这场争斗他们还是选择鱼死网破,你死我活。
贴春联,祭祀祈福,家宴,燃爆竹,皇家的新年与民间也无甚差别。只不过宫里都是翰林院书写,硃红纸,镶用黄色绢边,腊月二十六敬谨安挂,次年二月初三回收贮存。还会有皇帝御笔福字,送至重臣家中。
年末祭祀活动极其冗长复杂,分别为斋戒、陈设、祭日晨、读祭文、行亚献礼、行终献礼、饮受福胙、送神。一套流程下来从早到晚,加上端庄沉重的礼袍,百官苦不堪言。
燃放爆竹,是要在除夕夜的子时一齐燃放,整整一个时辰,于皇城后的福山上,是要全城的百姓都能看到的。送鬼迎神,祈祷来年的每一日,都顺遂无忧。
这一转眼,便是除夕夜。
御膳房从天不亮便忙碌起来,依例要准备家宴,一百零八道菜是规矩。日至西沉,沈宁昭于保和殿内宴请百官,太傅林栖因病未至,跃居六部之一的顾池宴自然成了众矢之的。陈锡之死教陛下三言两语轻轻接过。陛下有心袒护,有人心中纵然不满,可此时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推杯换盏之间,顾池宴明里暗里受了不少打量的目光,他只稳稳坐着,一脸从容,举杯的手指修长,在宫灯的映照下,如玉般的侧脸像浸了月光一般矜贵清冷,叫不少女眷偷偷红了脸。
谢盈盈跟在太后身边,偷偷瞥了好几眼。如此珠玉在前,再去瞧那户部的嫡子,简直称得上不堪入目了。
沈宁昭将底下众人的心思瞧了个仔细,她眼尾扫了扫顾池宴,带着浅笑道:“许久不见,谢姑娘竟长得如此亭亭玉立,实在有几分母后当年的风采,端庄大方,明艳动人了。”
谢盈盈闻言面露娇羞,低头垂目:“陛下谬赞,臣女愧不敢当。”
“谢姑娘不必如此自谦。”沈宁昭似乎有些微醺,轻笑起来那双眼睛更显得温柔又多情,与年轻时候的先帝如出一辙,很是叫谢太后晃了晃神。年少夫妻情意本是最难得,最后却被时光磋磨的一点不剩。
“朕瞧着谢姑娘头上的金步摇美则美矣,只是相称美人俗了些,朕记得库房里有一支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与姑娘十分相宜。”沈宁昭侧了侧脸:“季和,你去取来,赠予谢姑娘。”
“是。”季和领命而去。
谢盈盈受宠若惊,心中喜悦又惊诧,连忙起身谢恩。
“不必如此多礼。”沈宁昭挥手叫人免礼,又饮了一杯,道:“后宫多寂寞,谢姑娘日后无事多来陪陪母后,替朕全了孝心,朕感激不尽。”
这话说得叫文武百官纷纷看过来,两位太后面和心不和已是人尽皆知,皇帝如此向谢家示好,还是头一遭。李德裕暗地里看了一眼谢太后,李谢两家的联姻被他拖延至今,心头难免心虚,如今瞧着这场面若有所思起来。
“臣女遵旨。能为陛下分忧,是臣女的福分。”如此场合谢盈盈在女眷中如此得脸,自然得意,跪着的腰板都不自觉地挺直了几分。
“前朝政务繁忙,皇帝能有如此孝心,本宫甚慰。”谢太后笑道。
“朕敬母后一杯,愿母后身体康健,顺遂无忧。”
话毕,百官应声而起,大殿上又瞬间热闹起来。
钟鼓司新排的舞蹈,那领舞的女子,眉目传情,皮肤胜雪,红衣翻飞,比那殿外的梅花还要动人几分,沈宁昭盯着那人的腰肢看了许久。
苏太后轻咳一声,轻轻道:“酒大伤身,皇帝醉了,给皇帝换解酒茶来。”
“是。”
沈宁昭看了看递过来的解酒茶,皱了皱眉头,最终没说什么,喝下了。
这一幕落在谢太后眼里,微微勾了勾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