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去北曲干什么?”“因为我……虽然没失贞,却到底是脏了……”“你怎么脏了?”漫香狠狠地拍了拍荷亦的肩,不顾她虚弱的身体晃了几晃,很是有点恨铁不成钢。“现在,全长安的人都在传说我……我……”荷亦鼓了几次勇气,始终还是无力复述那些关于自己的不堪流言,“那些事情我并没有做过,可是,只要人人都在那么说……哪怕,只要长安城里还有一条舌头在传扬,我就再也洗不清白了!”“那你倒是说说,什么叫‘贞洁’,什么又叫‘清白’?”
吉时已到,铜锣喧天,“鸾羡会”正式开场!
漫香轻轻击掌,遮拦在舞台上的巨幅红布应声落下,一只金莲佛掌舞台呈现在众人眼前,在那半开半合的金莲佛掌之间竟横陈着一具少女赤裸的胴体!
晨光下,少女光洁的皮肤,纤细的脖颈,修长的双腿和盈盈一握的双乳无一不闪耀着晶莹的光泽,好像在向整个长安城骄傲地炫耀着自己完美无瑕的肉体,任由众人的目光像苍蝇一样贪婪地叮在周身的每一寸肌肤上。
那如雕像一般沉沉睡着的少女正是即将登场献演“飞燕掌上舞”的荷亦!
人群中的惊呼变成了窃窃私语,又变成了哄笑和欢呼,最终,成了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漫香大惊失色,婵夕更是红了眼,疯了一般扯着嗓子指挥众人搭起梯子上台救人!
众人的喧哗引起了远在“回头路”二楼的孟得鹿的注意,看到这等惊天情景,她竟二话不说,纵身翻出围栏,从二楼直接跳下!
一名从面相上一眼便能看出混有异族血统的高大男子毫无防备地从赌坊的房檐下走过,眼看孟得鹿的一双玉足就要蹬到他的脑袋上,男子却面不改色,轻松撤步回身,不但堪堪躲过从天而降的美人,还游刃有余地弹出一条腿,就着孟得鹿下落的势道微微一踢,助她在缓冲之下稳稳落地,毫发无伤。
众人一片喝彩,孟得鹿拉住那异族男子飞似地冲向金莲佛掌舞台,刚才还水泄不通的人群好像听到了军令,马上肃然地为二人闪开一条通道。
“托我上去!”孟得鹿命令。
异族男子也没多话,痛快地把十指一交叉,孟得鹿不客气地一脚踏上他摊开的双掌,男子本就身高八尺,孔武有力,再加上孟得鹿身形娇小,被他轻轻一抛,便飞似地攀上了舞台。
孟得鹿扯下身上的帔子盖住荷亦裸露的身体,台下立刻响起山呼海啸般的抗议,人群像潮水一般涌向舞台,生怕错过一眼那香艳的场面,就连维护治安的不良人们也被裹挟其中,起不到丝毫作用。
“滚!”
孟得鹿红着眼睛向人群怒吼,脚下的舞台却被疯狂的人群挤到摇摇欲坠!
孟得鹿捡起刚才遮蔽着舞台的帷幕奋力一扬,红色的帷幕迎风展开,像一片血云遮天蔽日,盖向了那些被欲火燃尽的,不怀好意的双眼!
这一日,作为长安最大的消息传播途径,丐帮的小乞儿们脚不沾地地在城内各个角落游走,口沫横飞地传说着一段段香艳逸闻——
“听说了嘛,蕉芸轩那个顶级的舞伎荷亦,被鬼市上的歹徒绑架了!整整轮奸了一夜,直到被所有人都玩腻了才被扔回平康坊……”
“听说了嘛,荷亦吸了一种叫‘极梦之舞’的毒物,哎呀,吸太多了,把脑子吸坏了!听说前几天她就在店里当众发了一回癫,今天八成也是毒瘾发作,疯了!”
“听说了嘛,都听说了嘛,那个荷亦小娘们儿啊,放浪成性,得了花痴病啦,她是故意在全长安的男人眼前脱光衣服,卖弄风骚呢!”
奸情人命本就是老百姓茶余饭后最爱的谈资,少女舞伎无瑕的玉体更给他们提供了太多令人血脉偾张的幻想素材,于是故事每经过一个人的口中,都会被不怀好意地添油加醋,以讹传讹,很快便成了全长安最喜闻乐见也最不堪入耳的传说。
婵夕从房间里抱出一只沉沉的箱子,当街倾囊倒出,铜板,金块,首饰钗环,文玩器物滚了一地,小乞儿们没命地拥上来抢夺。
她散尽积蓄,让全城的小乞儿们把一条消息广而告之——
“去告诉全城的人,荷亦洁身自好,一向跟毒品和歹徒毫无瓜葛,她只是因为痴迷练习‘掌上舞’,过度节食消肌,才熬坏了身子,导致神思恍惚,行为失常!”
小乞儿们钱收了,话也传了,却收效甚微,人们只相信他们喜欢相信的事情,只传扬他们愿意传扬的故事,婵夕能用钱财买下小乞儿的嘴,却买不来全长安人的耳朵,更买不下他们那但凡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浮想联翩的脑子。
通宵达旦营业的蕉芸轩只得破天荒地早早闭门谢客,连窗帘也拉得不透一丝光亮,断不给那些扒着门缝想要探听细节的隔墙之耳们一点点机会。
众姐妹们也得了婵夕的命令,各自待在房中不许出屋,但孟得鹿很放心不下荷亦,便悄悄开了窗子翻身出去,一溜烟儿爬到了荷亦窗外,如履平地!
义母虽然很疼爱她,授艺时却从不手软,她又聪颖淘气,练功时竟将舞艺与功夫融会贯通,义母觉得有趣,也顺势稍加指点,久而久之,她便有了点轻功傍身,所以今日才敢那么不要命地从赌坊二楼翻身跃下。
她野猫似的缩在荷亦的窗外,房间里有隐约的人声,她屏住呼吸,听出是漫香在说话!
自打从“鸾羡会”上被抬回房间,荷亦便不吃不喝,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被子里没有再出过房门,可她还是觉得全长安人的目光就像无数只甩不开的黑手,先穿透铜墙铁壁将她身上的衣物撕成粉碎,又相互挽结成一道道黑色的绳索,将她手脚捆缚,悬空吊起,一丝不挂地当街展示!
黄昏时分,趁着漫香和婵夕在忙着处理长安城内的风言风语,店里的姐妹们都像排演过似的一一从她房门外“路过”,“闲聊”的声音不重不轻,却字字入耳。
“哎,都怪我眼神不好,错过了这么香艳的场面,可惜,可惜,下次,我一定凑到近前看个仔细!”
“出了这样的丑事,别说在蕉芸轩里待不住了,就是整个南曲也不要这样的货色,恐怕只能去北曲最下等的妓坊才能勉强栖身了……”
“听说,北曲里的假母磋磨人的手段可多了,荷亦姐去了会不会受苦啊……”
“她要是再,再赖着不走,岂不是带累坏了整个南曲的名声?连,连我们姐妹都觉得脸,脸上无光呢!”
“有了今日‘风光’,她再留在咱们南曲才是屈才呢,真若去了北曲,全长安城的老少爷们儿肯定都去照顾生意,只怕连门槛都要踏破了呢,哈哈哈……阿嚏!”
姐妹们的话像一根根钢针刺进她的耳朵,她知道这是平康坊里不成文的规矩,在南曲营业的都是上等艺伎,卖艺不卖身,一旦失贞就会被逐出南曲。
“娘,你不用撵,明天我就走……”荷亦缓缓开口。
“傻丫头,你要去哪儿啊?”漫香吃惊地瞪着荷亦。
“我……没有地方可去……”荷亦咬了咬嘴唇tຊ,唇间马上多了一道血痕,看起来下了很大的决心,“但我宁死也不去北曲!”
“好好的,去北曲干什么?”
“因为我……虽然没失贞,却到底是脏了……”
“你怎么脏了?”漫香狠狠地拍了拍荷亦的肩,不顾她虚弱的身体晃了几晃,很是有点恨铁不成钢。
“现在,全长安的人都在传说我……我……”荷亦鼓了几次勇气,始终还是无力复述那些关于自己的不堪流言,“那些事情我并没有做过,可是,只要人人都在那么说……哪怕,只要长安城里还有一条舌头在传扬,我就再也洗不清白了!”
“那你倒是说说,什么叫‘贞洁’,什么又叫‘清白’?”
荷亦羞得低着头嗫嚅,“守身……如玉……”
“那你再说说,他们既然卖了我们到这逢迎卖笑的地方,还让我们守的什么贞洁?”
荷亦支支吾吾,一知半解,“因为……舞乐是大雅之术,不可亵渎,只有舞乐伎守身如玉,才能表演出最圣洁的舞乐……”
“屁——”漫香嗤笑着拖出个长长的尾音,好像当真用嘴放出了一个臭不可闻的屁,“别说得那么好听,尼姑庵里头最圣洁,他们怎么不天天听念经去啊?娘在平康坊里混迹几十年了,早就看得透透的了,娘告诉你,他们不过就是想换个玩法罢了!”
见荷亦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漫香接着侃侃而谈,“说什么南曲为贵,北曲为贱,说到底,大家不过都是被爹娘当牲口卖了的苦命女儿罢了,只不过有的命好,被卖到了高价的人家,有的命歹,被卖到了不值钱的地方,在那些花着钱在三曲里转着圈取乐的男人们眼里,咱们都是一样的玩物,他们想要的并不是咱们的‘贞洁’,而是对咱们的身子做主的权力,在他们看来,养一群婊子跟养一群处子没有任何区别,他们高高在上,让咱们守身就得守身,让咱们破身就得破身,他们使个花样给咱们立个所谓的‘贞洁’规矩,咱们可不能真让他们给绕进去了!”
荷亦惨白的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也渐渐地有了血色。
“咱们沦落到平康坊这种地方,命和身子早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只剩下一颗心还能留给自己,傻丫头,记住了,无论什么时候都得有主心骨,咱们这辈子,宁可被打死,饿死,穷死,也绝不能让任何人‘说死’!”
一阵夜风吹过,孟得鹿猛地回过神,才发觉自己刚才竟听着漫香的话出了很久的神,看起来,屋里那位“平康头牌假母”身上尚有太多副值得她日后慢慢探究认识的面孔……
房间里又传出漫香哄着荷亦吸吸溜溜喝鸡汤的声音,人一旦能感觉到饥饿便有了八分生机,她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翻窗回房。
这一夜,孟得鹿睡得并不安稳,透过窗棂中射进的月光,她好像看到义母与漫香站在自己的床头争吵着什么,声音断断续续,她听不清也看不清,想大声喊叫,又发不出声音,直到被蝉夕的尖叫声彻底惊醒,她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长长的怪梦……
孟得鹿靸着鞋循声冲到荷亦房门外,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荷亦死了!
蒋沉带队赶来,漫香忙掏出一只小布袋硬往他怀里塞着,里面叮当乱响,显然是铜板。
“蒋哥儿,今晚店里有一位贵宾早早预订了喜宴,大喜的日子,如果触了贵人霉头,别说我这小店担待不起,也给蒋哥儿添麻烦不是,还望蒋哥儿高抬贵手,不要声张……”
蒋沉脸上一红,身后的白镜却自然地伸手接过了袋子。
所有不良人和仵作都心领神会,一改往日咋咋呼呼的行事作风,分散开来各司其职,肃静且迅速地将房内可疑的物证一一收捡。
孟得鹿拼命在人群中钻挤,看清了荷亦的最后一面——
她倚坐在床头,素面朝天,青丝披散,双目无神,脸色惨白,嘴唇乌紫,四肢关节都被折断了,反向别向了身后,像一只被人恶意扭曲的傀儡娃娃,又像是被献祭的少女在跳着一支诡异的舞蹈。
最骇人的是,她额前赫然刻着一团血印,是一只红色凤凰!
“又是红凤凰,是那个……‘炽凤枢’?”
孟得鹿紧紧地按着胸口,生怕别人能听到她擂鼓一般剧烈的心跳!
眼前突然出现一道血光,她仔细一看,发现是拦在自己身前的婵夕的耳垂间正渗着斑斑血迹,她的一对耳洞好像被什么利器反复地扯伤了,留下了一道道血口子,还露着结痂后又被生生抠掉的嫩肉。
孟得鹿看得耳根一阵撕裂般的痛,猛地记起荷亦生前有一耳多钳的习惯,但细细回想,她却从没见过婵夕佩戴耳饰,如果不是现在亲眼所见,她甚至不知道婵夕也穿有耳洞。
蒋沉与白镜盘问众人,得到的信息和坊间的传闻大同小异,无非是有人听说荷亦暗中与男子有染,有人猜测她暗中加入了邪道“炽凤枢”,更有人传说她吸食“极梦之舞”过量,走火入魔。
听到“极梦之舞”四个字,蒋沉的脑袋“嗡”地大了起来,就在前几日,一个疯子居然光天化日当街脱掉了衣裤裸奔,但因为他跑在长安与万年两县交界处的天街上,两县的不良人都睁一眼闭一眼,任凭路人追着看热闹,可谁知那厮跑着跑着脚下一滑,竟一屁股跌进了他们万年县的开化坊,这倒霉差事就又落到了他的头上,他原以为不过是酒后闹诈之类的小事,谁知一盘问竟问出一种叫“极梦之舞”的毒物,据说这毒物已经在坊间流行了有些日子了,钱进岱不敢置之不理,忙令他严查到底。
“不浮啊,一个‘炽凤枢’没完,又来了个‘极梦之舞’,而且已经传进了平康坊,平康坊里不仅有风月场所,还住着不少当朝的权贵呢,再者,那南曲里时常有达官显贵出入往来,别说是让他们沾染上这种不堪的东西,哪怕只是让风声吹进了他们的耳朵眼里,也足够本官好好喝上一壶的了……”
“连堂堂县令都要喝上一壶,至于自己这小小的不良帅,还不得被扒下三层皮啊?”蒋沉不敢怠慢,只得如临大敌地接下了这倒霉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