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话,孙文鹏便心安了。亲民、教民、断案不过是表面文章,陈脊乐意做便让他做去。孙文鹏明白,接待上官、收支钱谷才是加官进爵的关键。陈脊愿意将这些事放给他做,他求之不得。然而他面上仍佯装为难,叹道:“堂尊,话虽如此说,但来者毕竟是......”“行了。”陈脊打断道,“你照办便是了。”沈亭山暗自思忖一阵,又回头瞧见尹涛气定神闲的模样,若有所悟,点了点头,对陈脊道:“开棺要紧。”从横山河的金山码头右侧绕过,沿小路进山,不多时便来到一大片林场。荒草冷木深处立着一块块墓碑,有的新刻,有的斑驳,乃是一大片墓地。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在淡黄色的床榻上。
陈脊躺在床上,衣衫不整,发髻散乱。他的眼皮沉重如铅,费力睁开眼睛,发现周围一片朦胧。试图坐起tຊ身来,又感到头痛欲裂,身体也像是被重物压着一般。
陈脊仔细回想昨日的事情,他想起自己与沈亭山、尹涛畅饮到深夜,自己似乎在酒桌上睡着了,又想起好像是沈亭山将他扛回了官廨。
看着窗外的光亮,陈脊突然意识到这一醉又平白过了一日,他猛地坐起身来,径直往屋外跑去。
“你又在浇花?”
陈脊刚推开房门,便看见沈亭山又拿着葫芦瓢在院中浇花,浇得比上次还要仔细,心情也是极好的。
“呦?”沈亭山回头看见陈脊,笑道:“饿了就去厨房,灶上有莲子粥,我煮的。”
“你......”
陈脊昏睡了一日,本以为沈亭山应该心急如焚才是。可现在看他,不仅气定神闲,还有工夫煮粥、浇花,不担心自己倒也罢了,怎么连案子也放到了一边。
“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
陈脊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担心?”沈亭山仔细得擦拭着花瓣,“这些花开得这么好,我担心什么?”
陈脊:“担心案子,担心我呀。”
沈亭山将手中的活计放下,笑道:“你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就说明你已经想清楚了。”
他说着用手指向衙门大堂,“你若想开棺,赵十一和一众差役已经在大堂等了一夜。你若想放弃追查真凶,巡检司的人也在大堂等着,你一声令下便可命令他们全力追捕‘黄柳生’。当然,捉不捉得到就另说了。”
陈脊顿了顿,脸上浮起了久违的笑意。
过去这许多年,每每要下决定,他都极为紧张犹豫。他的每一个决定,服从上级或有伤百姓,心念百姓又恐违抗朝廷。他曾无数次于心中自问,当初费尽心力,考入这朝堂,是想为百姓和社稷谋福祉。为何真正步入其中,才发现这朝廷与百姓之福分割到了不能双全的两端。
直到沈亭山告诉他“规则”二字。
以前,他所有的决定确实都受“规则”的制约。“忠君爱民”四个字过于沉重,像把枷锁牢牢束住了他的手脚。为官这些年,他带着脚镣行走,总想着如何平衡两者之间的得失,却从未考虑过人皆有私,这朝堂的决定不一定事事皆对,这民也并非全无错处。更何况,这朝堂从君至下,文武百官,各有各利。这民,两京一十八省,百商百工,三教九流,各有各益。
沈亭山说,世事无绝对,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有当下的选择与自我。
见自己,方能豁达,见众生,方能宽恕,见天地,方能谦卑。
初入仕途,抱着除魔卫道之心,为朝廷冲锋陷阵,勇冠三军。
后来,在朝廷与百姓,正与邪,对与错之间混乱无措,反思踌躇,不知何如。
眼下,是时候挣脱束缚,不问对错,只问己心。
“开棺吧,我需要一个真相。”陈脊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好。”沈亭山只是简单的一字回应。
陈脊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明白。这就是沈亭山,不左右任何人的任何想法。
可陈脊还是想解释一下,“这个真相,是为我自己找的,不是为了死者也不是为了天下。”
“你这样,很好。”
“我还为了父亲,他一世清白,死后定不愿意和有罪之人同棺而眠。”
沈亭山笑着点点头,道:“我和一同去。”
陈脊与沈亭山整好队伍正准备一同去往坟场,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孙文鹏远远便高声喊着:“堂尊,请留步!”
他双手将公文递上,气喘吁吁道:“绍兴知府洪州今日就到山阴,堂尊应当亲自去迎接才是。”
陈脊一听顿觉头疼。
“这些事素来是你操办,这回仍是你去便是了。”陈脊推脱道。
孙文鹏压低声音道:“知府大人这时候来,只怕是为了近日盐祸一事,下官……恐不好处理。”
“上官问什么照答便是,纵有何不满,也只能是我的过错,与你不相干。”
有这话,孙文鹏便心安了。
亲民、教民、断案不过是表面文章,陈脊乐意做便让他做去。孙文鹏明白,接待上官、收支钱谷才是加官进爵的关键。陈脊愿意将这些事放给他做,他求之不得。
然而他面上仍佯装为难,叹道:“堂尊,话虽如此说,但来者毕竟是......”
“ 行了。”陈脊打断道,“你照办便是了。”
沈亭山暗自思忖一阵,又回头瞧见尹涛气定神闲的模样,若有所悟,点了点头,对陈脊道:“开棺要紧。”
从横山河的金山码头右侧绕过,沿小路进山,不多时便来到一大片林场。荒草冷木深处立着一块块墓碑,有的新刻,有的斑驳,乃是一大片墓地。
陈脊并非山阴人士,父亲本因回乡安葬。然老父深知山阴事务繁杂,遂留下遗言,就近安葬便可,未免陈脊挂怀,还解释是为了死后能看着陈脊将这一方土地治理得井井有条。
陈脊穿过林木,一直走到最里边的墓穴才停下,“先考陈言路之墓”几个字分外扎眼。
陈脊道:“容我先祭拜过先父,再行开棺。”
沈亭山点头,借这时间,他绕着坟墓走动,想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他往南多行几步,注意到在众多墓碑之外还有几个微微隆起的小土坡。他之前来的时候是深夜,所以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回头走去,差役正好领着一众百姓而来,回禀道:“按照沈翰林的意思,百姓召集到了。”
沈亭山颔首,然后问道:“那几处小土坡怎么回事?”
差役垫脚看了几眼,回道:“是无主孤魂,随手埋了。”
沈亭山听后不置可否,领着众人回到墓前,这时陈脊已祭奠完毕,眼眶殷红。
百姓都觉得奇怪,为何要召集自己来这墓地,私底下悄声议论了起来。
沈亭山举目望去,扫视周遭众人,将各色人等都细细打量了一方,然后沉声道:“诸位皆知,近来山阴灾祸频频。陈知县为查明案情真相,几乎是夜不能寐。幸而圣上庇佑,如今案件有了新的线索,这墓穴便是破案的关键所在。为天地正气,还枉死者以清白,让山阴恢复安宁,陈知县不惜挖掘生父之墓来查案。今日特请诸位前来做个见证。”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掘生父之墓,这陈知县是不要命了?
一时间,百姓之中,议论什么的都有,这可是比亲手弑父还要丧良的行径。
沈亭山早已预料到百姓会是如此反应,可他还是不得不这样做。为官之难,非在于政务,而在于世情人心的多变。身为父母官,若能得上官的援助,又能得士绅百姓的拥戴,同时能与同僚和衷共济,便是最佳之境。若三者只得其二,还尚有可为。
然而,若是如陈脊这般,本就三者全无,还要再做天理不容之事便是难了。
好在三者之中,百姓最易左右。如今,他只能尽力帮陈脊争取百姓支持,否则只怕陈脊要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沈亭山高声道:“陈知县深知此事的危害,然而百姓的安危更为重要。凶手在山阴害人无算,手段残忍至极。诸位想想,这段时间有多少人无辜被毒杀,却误以为是疫病所致。若不除去真凶,山阴难得太平。陈知县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个人荣辱,但求诸位的支持与谅解!”
百姓们明白过来了,开始有人喊叫:“支持陈知县!”
“支持陈知县!”
“开棺!查明真相!”
许多声音响了起来。
陈脊望着群情激奋的百姓,心里竟涌上酸楚。这样的场面,他曾多次在梦过,众人拥护,民心所向。可当一切真的变为现实,他却像堵了石头般难受。
他没有再看百姓,而是望向差役,一声令下,众人便开始动手了。
陈脊紧盯着坟墓,沈亭山则再次打量起围观人群,这里有百人之多,其中有几个正是沈亭山特地交代要带来的人。糖水贩欢哥及卖糕饼的刘大立在人群中,静静看着。尹涛持剑立在人群两边,神色淡然。马荣躲在人群的后头,是最方便离开的位置。
棺木埋得不深,很快便在土中初现。坟场临近横山河,土质松软湿润,昨日又下大雨,地下水位较高,棺木几乎浸泡在泥水中。几个差役一声惊叹,拿着锄头、铲子不知所措。
“慢着!”就在这时,远处忽有叫声传来。
陈脊循声回头,见孙文鹏领着差役拥着一人,沿小路进入树林,来到坟前。
孙文鹏不是去接待贵客?那这所拥之人......应就是绍兴知府洪州了。
沈亭山与陈脊两人赶忙上前行礼。
“陈脊,我听说你要掘自己生父的坟!”
“正是。”
洪州一脸严肃,“胡闹!身为人子,丧服尚在身上,就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大人,我怀疑近来盐祸的真凶将尸体藏于先父棺木之中,想查验究竟必tຊ须开棺。”
“古语云,大尊尊亲,其次弗辱,其下能养。你先是请旨暂缓丁忧,如今又要开棺掘坟,按《大赵律》,可定死罪!”
“这我知道。”
洪州指了一下几个准备开棺的差役,道:“明白就好,赶紧叫这些人离开。”
陈脊立在原地,“我还是要开棺”
洪州露出诧异之色:“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
陈脊沉默了片刻,忽然捏紧拳头,大声道:“大人如此阻拦,是不是怕我查出什么!”
“你胡说八道什么!”
洪州心中愕然,脸上却仍怒目而视。人人都道这山阴知县软弱可欺,怎么今日却变了模样。这是要撕破脸皮不成?
陈脊涨红了脸面,瞪圆眼睛:“实话跟你说吧!这盐祸一案,我查是死,不查也是死。这坟无论我今日挖它与否,也是个死。从摊上这个案子,我便没想过还有活着的一天。你身为绍兴知府,我本应听你命令行事。可今日,我偏生不听,便是巡抚、御史、太师来了,也不听。”
这话说得简直比山贼匪徒还要凶狠。洪州被他一瞬间爆发出的气势惊得说不出话来。
陈脊喝道:“这棺,我亲自来开!与任何人无关!”说着一把夺过差役手里的工具,任洪州如何辱骂,他都充耳不闻。
沈亭山往前要去帮忙,却被陈脊止住,他笑道:“我今日才知,做个恶官悍吏是如此爽快之事!你莫帮手,我认你是至交好友,你不可动我父亲棺椁,便让我自己一力承当!”
这棺木极为普通,没有刷漆,撬开棺盖,一股浓厚的尸臭飘了出来。
陈脊和沈亭山用纸捻子沾麻油塞住两个鼻孔,再含一小块生姜在嘴里避臭走了上前,查看棺中情况。
棺中果然有两具尸体!
尽管棺椁浸泡在泥水中,隔绝空气,减缓了腐烂,但因为时日已久,尸体还是到了发烂膨胀的地步,打眼看去尸首犹如巨人。又因没有棺钉的缘故,虫蝇进了棺,数不清的葬甲在尸首身上四处爬动,两具尸体已是被啃食大半,面目难识。小小棺椁,一片狼藉,甚是骇人。
“父亲......”陈脊见此惨状,双目一黑,几欲晕厥,幸得沈亭山及时将他撑住,才勉强站立。
“赵十一!验尸!”沈亭山喊道。
“来了!”
赵十一燃起避秽丹,驱赶蛇虫,又在火盆中烧了皂角、苍术,口含苏合香圆,戴着羊肠手套蹲到了葬坑。当他将两具遗骸取出,众人无不惊叹。
洪州和孙文鹏怯生生上前两步,看了看尸首嫌恶地撇过头去。
沈亭山见状,故意道:“这尸体已辨别不得,洪大人还是站远些,免得沾上污秽。”
趁赵十一勘验尸体的空闲,沈亭山认真检查起棺椁中的其它物什来。
散落在泥水中的香料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将这些香料捡起,用帕子小心包好藏入怀中。
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弄清另一具尸体究竟是否是失踪多日的李执事。沈亭山和陈脊不敢打扰赵十一的勘验,只是在一旁静静等候。
赵十一重伤尚未痊愈,在差役的帮助下才得以顺利勘验。
他先是命差役用水冲洗掉尸身上的蛆虫、脏物臭水,洗干净皮肉后,才开始检验。检验时,又叫人不断打来新鲜水,浇洒在尸体的四周。
洪州冷眼看着赵十一的操作,冷笑道:“尸体已经腐烂,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识别面目。
陈脊瞅了一眼洪州说道:“洪大人初来乍到,不晓得他的本事。我相信赵十一必然可以看得出来。若能查明真相,我想也是洪大人乐意看到的。”
洪州哼了一声,说道:“本官自然希望真相大白。赵......赵十一是吧?你也验了许久,这人是谁你验出来没有。”
赵十一“嗯”了一声,指了指尸首尚未完全腐败的右臂说道:“虽然很模糊,但还是可以依稀辨得此处有青龙刺青。”
“青龙刺青?”洪州笑道:“那此人便不是李执事了!”
沈亭山问道:“大人何出此言?”
洪州自信道:“我大赵,除了打行散人会在身上刺青,普通平民无不爱惜己肤,绝不会在身上留下这种印记。”
“大人这话便错了。”沈亭山笑道:“这刺青恰恰说明了此人就是李执事。”
“你说什么?”洪州瞪大了眼睛问道。
“据我们先前的调查,这李执事还有另一重身份,打行青偃帮帮主。而这青偃帮的图腾正是青龙。”沈亭山说罢又转向赵十一,问道:“死因为何?”
“后背一剑穿心而死。”
“伤痕可还能识?”
“万幸尚能识别。”
沈亭山于人群中四处张望,忽然眼前一亮,高声唤道:“打铁匠!你过来!”
打铁师傅有些茫然地走上前,声音有些颤抖地问道:“大人......大人唤我何事?”
“你可会认刀口痕迹?”沈亭山问。
“小人打了二十年的刀剑,各种大小刀口都能认得。”
“你过来辨辨这具尸体的刀口。”
打铁师傅看到尸体散发出的臭味和凄惨样子,不禁皱起眉头,奈何官府要求,也只能勉为其难捂着鼻子向前探看。
当看得尸体刀口时,他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惧色,颤巍巍地看着沈亭山,却不敢说下去了。
“这....这刀口......”
“是否和我昨日送到你那里去的刀,刀口一致?”
打铁师傅咽了咽口水,肯定道:“确实一致。”
沈亭山转过头,对陈脊和洪州说道,“凶手就是码头衙门巡检,尹涛。”
话音刚一落地,所有人的心都震颤了一下。
洪州深吸一口气道:“你有什么证据?”
尹涛在山阴无论是官府衙门还是平头百姓之中,向来口碑极佳。此时众人听沈亭山居然称之为杀人凶手,无不骇目,纷纷跟着七嘴八舌质疑道:“不可能是他,有什么证据啊。”
沈亭山慢吞吞走到尹涛身旁,尹涛神色依旧淡定,仿佛沈亭山在说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但沈亭山仍想给尹涛一次主动承认的机会。
“我想,杀死差役、李执事的是你,暗杀梁宽的黑衣人是你,在四时药堂与我大打出手的黑衣人是你,甚至裴荻、皮三儿都是在你的授意下被害的对不对?你就是为害一方的‘黄柳生’,是不是?”
尹涛听闻此话,先是愣了一阵,而后又哈哈大笑道:“沈亭山,我真的没有看错你,你比我想象的还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