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知道我想问什么。我想,你也已经准备好要告诉我些什么。”尹涛闻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沈亭山,你还真是自信。我有什么要告诉你的,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难道你就不想说说,八年前你是如何害死自己父亲的吗?”“害死自己的父亲?”尹涛笑容有所收敛,慢悠悠道:“沈大人,你说我害死差役和李执事便罢了,怎么如今连这弑父的重罪也安到了我的头上。”“难道不是吗?黄柳生?”沈亭山问这话时特地加了重音,一字一顿。说实话,直到此刻,沈亭山自己仍不愿相信眼前这个昔日的好友竟然就是臭名昭著的盐枭。
是的,李执事是他杀的。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要怪,就怪李执事自己贪得无厌,费尽心力弄死了皮三儿,愚蠢地以为可以骗过所有人,但想不到,最后他自己会是死在局里的人。
当然,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最初,尹涛不过是想杀死裴荻罢了。
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裴荻起了杀心呢?也许是三岁,也许是八岁,又或者是十八岁?尹涛自己也记不清了。他唯一记得的,便是裴荻无止境的谩骂与责打。
他记得那年冬日,他从寺外捡了一只兔子回来。裴荻见了欢喜得不得了,嚷嚷着要将它宰了下酒。那时,他就像那只兔子一样幼小又无力反抗。时至今日,他仍记得那只兔子的眼睛,映着火光,红得吓人。
他记得还有一天,裴荻饮了酒,拿着刀在桌子上拼命敲打,“你再哭!再哭老子宰了你!”那把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让他在无数个夜晚想起那把刀时都会浑身发抖。
他始终想不通,生父和生母为什么不理他,不理他便不理他吧,又为何要安排这样一个恶魔来做他的师父。
只有杀了这个恶魔,才能终极自己的噩梦。他苦等了三十年终于迎来了这样的机会。
当郑劼的人找到他时,他甚至没有一丝犹豫便答应了。很快,他就找到了李执事和皮三儿这对兄弟来执行自己的计划。
说起来,这对表面兄弟也着实可笑。
皮三儿按他的指示杀死裴荻后,他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他想,自己的父亲和裴荻是兄弟,但裴荻是如何对待他的呢?他突然很想知道这世间到底有没有真正的兄弟情。
于是,他分别告诉皮三儿和李执事,如果谁能杀死对方,就可以拿到三倍的赏钱。原本这只是他一个玩笑罢了,却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因此反目成仇。皮三儿不愿意将私盐买卖的利益让出,李执事就联合陆庠生将他杀死。
真是笑话,李执事自己杀了人,还指望他能庇护他逃离山阴?
这样背弃兄弟的人,当然不配活着。于是,他又想出了一个绝佳的试验。陈脊不是总表现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吗?他倒是很想看看,所谓的孝子究竟是如何孝顺父亲的,所谓的孝子到底会不会亲手掘开父坟。
他从来都不知道孝子应该是怎么样tຊ的,也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孝。在那暗无天日的时光里,父母对他置之不理,那些满嘴阿弥陀佛的僧人也个个欺辱他,只有梁宽,只有梁宽是真心对他好的人。
说实话,若非万不得已,他真的不想杀死梁宽。
这一切都怪沈亭山,他为什么要调查到梁宽的身上,如果他不查,梁宽就可以不必死。
可是,梁宽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他还能查到自己身上?
尹涛想不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在讲述完这些事情后,他终于问出了自己的疑惑:“你是怎么怀疑到我身上的?”
沈亭山指向尹涛的手,语气平静地回答:“这双手一旦做了什么,无论怎样掩饰,都会留下痕迹。”
这时,一直躲在暗处的梁宽走了出来,对尹涛说:“孩子,你不该走上这条路的。”
尹涛看到梁宽,突然愣住,呼吸急促,大脑短暂的空白后,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杀错人了。
沈亭山继续问道:“李执事失踪那晚,随六爷进屋的打手,是你吧。”
尹涛没有正面回答沈亭山的话,而是带着玩味的笑容说道:“你不是很聪明吗?我相信你能把整个事件完整解释出来。”
“你假装同意帮助李执事逃离山阴,因此他急促地将家中值钱的东西通通变卖,并带到了金凤楼,准备设计逃走。逃走的第一步,便是与你互换身份甩开我们派去跟踪的差役。李执事按你的指示找来马荣、崔娘、阿莺作陪。马荣和阿莺深知你的计划,而崔娘和六爷则是你特地找来的不知情的‘证人’。马荣故意在当日骚扰崔娘,制造机会让你这个‘打手’进入房间。这时,崔娘和龟公六爷先行离开了房间,你便趁机在房间内与李执事互换了衣服,六爷将崔娘安顿好后,在金凤楼大厅遇到的不说话的打手其实已经是李执事了。”
“说的不错,然后呢?”
“你扮作李执事,装作醉酒伏桌不起,成功骗过了去而复返的崔娘。当时我们去询问阿莺,她说李执事那天欲对她用强,我想这不过是谎言。实际上,李执事那日确如崔娘所说心事重重,而阿莺这么说只是为了掩盖她接下来的罪行。”
“哦?什么罪行?”
“阿莺将崔娘第二次支走后,便和你一同返回房间。等到时机成熟,你便在阿莺的掩护下离开了金凤楼。离开时,你特地戴上纱笠绕到后门,让六爷看到你离开。随后,你以李执事的身份将差役引到僻静处杀死抛尸。接着,你又孤身去到码头过关。身为巡检,你深知码头衙门差役的检查漏洞,因而巧妙地躲过了搜查,制造了李执事逃往它县的假象。”
“那真正的李执事呢?”陈脊问道。
“真正的李执事将自己的全副身家托付给了尹涛,早早来到码头等待尹涛接他过关。谁知道,他却等来了一柄寒剑。”
“你是说尹涛当晚过关后又回到了码头,将李执事杀死了?”
“正是如此。”
“证据呢?你有何证据说就是我干的?”尹涛笑问。
“我和陈知县曾经到金凤楼进行过调查。金凤楼厢房内室遗留的泥土,是坟场特有的红泥。起初我以为是李执事留下的,现在想来,应当是你。你与李执事共同埋葬老太爷时,不慎将坟场的红泥带到了金凤楼。。”
“既然李执事与我一起来过坟场,为何不能是李执事留下的?”
“因为镜子。金凤楼厢房内室的镜子,坐着的人照不到,只有站着的人才能照到。这正是你换衣服时调整过的。而且,厢房内的衣桁右边的灰尘很厚,而左边却很干净。这说明那日换衣的人是个左撇子。而你,正是那个左撇子。”
“你是怎么发现的?”
“准确的说,你不是左撇子,你只是特地训练过左手的右撇子。那日在酒栈遇见你时,你将衣物搭在左手我便有留心。再后来,我们去码头调查差役时,你是用左手将差役拎了过来。还有昨日,我特地将酒瓶弄倒,你用左手也轻易接住了酒瓶。”
“这些都不算是直接证据,沈亭山你有没有更直接的证据。”洪州不耐烦道。
“有,”沈亭山走到尹涛身边,将他身上长剑拔出,“昨日我趁你酒醉将此剑送给打铁师傅辨认,刚大家也听到了,此剑刀口与李执事身上伤口可谓一致。”
“还有,”沈亭山将长剑扔掉,伸手扒开尹涛胸前的衣物,一个清晰的伤口赫然在目,“这伤口,乃是在四时药堂,你与我打斗时,被我所伤。”
沈亭山说罢,伸手抓起尹涛的手,“虎口有茧,乃是常年持刀练剑之人才会留下来的,你手上的茧与那日放你过关的码头差役所说无二。”沈亭山顿了顿,又从差役手中接过一个包裹,接着问道:“这是从你家搜出来的包裹,里头的东西正是李执事变卖的家财。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尹涛哈哈大笑道:“没错,你说的一点都没错。但我还想问你,你凭什么认为我就是‘黄柳生’?”
“因为字迹。”沈亭山转头看向陈脊,“这点你比我要清楚。”
陈脊点了点头,向众人解释道:“我们在李执事家中发现过一张尚未焚尽的纸条,上面赫然写着‘杀’字。后来,我们又在丧行找到黄柳生当年捐款建殿时亲笔写下的名字。这两个地方的字迹完全一致,且这个字迹我一直倍感熟悉。后来我回想起来,勘验差役尸体那天,尹涛曾提笔在巡视册上记录情况,他的字迹与这两处完全一致。”
“还有一点,据丧行的赵老所说,那日前往捐款的黄柳生也是个左撇子。”沈亭山看向尹涛质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
出乎意料的是,尹涛并没有丝毫的辩驳,也没有表现出被揭露的恐惧,而是放声大笑道:“没错!你们说的一个字也没有!这一切都是我干的!”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坟场中回荡,震撼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不过,沈亭山你是不是忘了,去找李氏的那个‘黄柳生’手上可不是我这样的茧。”
尹涛这句话一下便戳中了沈亭山最后的疑问,他正欲再问,洪州却突然厉声喝道:“大胆尹涛!原来你就是危害一方的黄柳生!今日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本官定要将你绳之以法,严惩不贷!”他转过头,向差役们命令道:“来人!将尹涛拿下!押解到绍兴府衙问罪!”
“大人!”陈脊急忙插话道:“大人!尹涛虽已认罪,但此案仍有许多疑点尚未查明!”沈亭山亦急忙接口道:“尹涛是否还有帮手,八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有盐商会和四时……”
“不必再说了!”洪州严肃地看着陈脊和沈亭山,“本官问你们,你们确定尹涛就是‘黄柳生’吗?”
陈脊看向沈亭山,眼神坚定,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洪州断然道:“此案已非你小小山阴知县所能处理,黄柳生牵扯两起官盐劫船,此人此案即刻转交绍兴府衙审查!”
“大人!”沈亭山追问。
“至于你,陈脊,你可认罪?”
陈脊一怔,原来洪州之前没有强行阻拦,是等着秋后算账。
“本官来之前便已收到检举,你先是以查案为名逼死皮三儿之妻,如今又大逆不道挖掘父坟。本官不是没给过你机会,可惜你不懂珍惜!”
“逼死李氏?”陈脊顿时如遭雷击,惊愕万分,头上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
“大人!李氏跳崖一事另有隐情,你......”
“沈翰林!”洪州冷声喝止,目光如刀,“绍兴府衙之事自有我等处理,陈脊请罪的奏疏已在路上走着,我劝你,切莫再僭越了。”
沈亭山和陈脊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洪州早已暗中布局,盐祸一案必定与他和其幕后之人有关。他们故意放任前期调查,诱使沈陈二人深入其中,目的就是要将尹涛或者说黄柳生推出来做替罪羊。如今目的达成,他们便急不可待地想要封住他们的口。
洪州面目表情地看向围观群众:“真相已经查明,各位请回吧。绍兴府衙会严惩罪犯,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话音刚落,他又冷冷地看向陈脊,“走吧。”
陈脊与沈亭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和悲凉。陈脊自知此去凶多吉少,拱手拜道:“亭山兄,家父的尸骨就劳烦您重新安葬,陈脊在此先行谢过。”
“呆子......”
沈亭山心中一阵痛楚,他知道他必须冷静下来,只有保住自己,才能尽快找到洪州等人的罪证,将陈脊救出来。他深深地看着陈脊,回应道:“放心,我会救你出来的。”
“救人?”沈滔慢慢地走到院中的莲缸边,轻轻地添着水,然后向tຊ管家问道:“少爷在信中还说了什么?”
管家恭敬道:“少爷只问了朝中夏姓大臣的事,说是要查明山阴盐祸真相,救人于水火,其他的没有了。”
沈滔听后笑了笑,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这小兔崽子还指望救别人,只怕还得他老爹我先去救他。”沈滔说着将手中的水瓢放下,“夏太傅那边可有消息?”
管家摇摇头道:“夏大人与郭大人一同进宫侍疾,此番内宫极为隐蔽,我等至今探听不到没有任何消息。”
似乎对管家的回答早有预料,沈滔轻轻挥手示意他靠近,两人耳语几句后,管家恭敬地回答:“小的这就去办。”
在京城的暗潮涌动之下,山阴县的局势同样不容乐观。赵十一按沈亭山的指示,在县衙打探一阵后,慌慌张张赶回家中。
他右脚刚踏进门,沈亭山便立刻迎了上来,焦急地询问:“如何了?”
赵十一摆摆手,示意沈亭山进屋,然后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润喉。待他稍稍平复了一下呼吸,才气喘吁吁地回答:“陈知县被洪州关进了大牢,还有尹涛、刘大和梁宽都一并关进去了。对了,金凤楼也被官府围了起来,任何人不得靠近。”
“果然如此!”沈亭山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你早就预料到了?”赵十一语气中带着惊讶。
“他这是要让所有证人通通闭嘴。另一件事呢,办妥了吗?”
“妥了。你给我的一百两银子都打发完了,今夜趁着换班可以进去探视。”
赵十一深叹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知县大人平日待这些差役不薄,如今他遭了难,却没有一人施以援手,这钱面果然是比人面要大些。”
沈亭山苦笑道:“同样的盐米养出百样的人,我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至于其他的,管不着也不必管。”
赵十一点了点头,焦虑地看向沈亭山,“大人,你可有法子将陈知县救出?”
沈亭山道:“如今最重要的便是搞清楚四时药堂、盐商会、丧行在这件事中扮演的角色,还有尹涛的帮手究竟是谁,他们与洪州背后之人究竟是何关联。我让你去安排此事,便是想着先去和尹涛再聊聊,看看能否得到新的线索。”
赵十一顿了顿,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今日打听时,我还听到一件秘闻。陆庠生忽然转了牢房,如今也和尹涛他们关到了一起,不知这当中是否有古怪?”
沈亭山凝眉沉思,虽觉此事怪异,但一时也不得其法。
赵十一见状,宽慰道:“终归今晚便能见到。不过,还需委屈大人。”
“何事?”
“狱卒交代,洪州下的看守极为严密,今夜我们需扮作看病的大夫才能将我们领进去。”
沈亭山笑道:“这有何妨,算不上委屈。”
入夜,二人便按照白日所说,乔装来到大牢。想来亦是唏嘘,前几日他们还是将人押入大牢的官身,转眼今日就变成了阶下囚,人生万事,果真是难以预料琢磨。
这县衙监牢名为大牢,实则并不大,只有零星几间牢狱。洪州原本想将几人分开关押,奈何地方狭小,最终也只得将几人间隔关押,因而当沈亭山赵十一进入大牢之时,几位关押在内的老熟人几乎是同时认出他们来。
“只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进来接你们出去,千万别叫我难办。” 狱卒低声吩咐完便转身离开。
狱卒刚一走,陈脊便连忙向沈亭山问道:“你来作甚?”
沈亭山快步走到陈脊牢房前,见他周身完好,并未受刑,暂时放下心来,低声道:“查案。”
陈脊面露疑惑道,“见尹涛?”
沈亭山肯定地点点头,“时间有限,我先去找他。”
尹涛与陆庠生关在同一件牢房之中,眼下二人分睡两旁,各自合着眼休息。一阵凌厉的风袭来,尹涛耳朵一动,及时伸手夹住向他飞来的石子。
尹涛睁开眼,牢房外正站着一个人,正是沈亭山。
尹涛笑道:“你果然是来了。”
“我不来的话,你应该会很失望吧。”
尹涛盘腿坐起,将身上的衣服理了理,笑道:“我如今身陷囹圄,没有希望也便没有失望。”
“你应该知道我想问什么。我想,你也已经准备好要告诉我些什么。”
尹涛闻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沈亭山,你还真是自信。我有什么要告诉你的,我自己怎么都不知道。”
“难道你就不想说说,八年前你是如何害死自己父亲的吗?”
“害死自己的父亲?”尹涛笑容有所收敛,慢悠悠道:“沈大人,你说我害死差役和李执事便罢了,怎么如今连这弑父的重罪也安到了我的头上。”
“难道不是吗?黄柳生?”沈亭山问这话时特地加了重音,一字一顿。说实话,直到此刻,沈亭山自己仍不愿相信眼前这个昔日的好友竟然就是臭名昭著的盐枭。
沈亭山在等待一个解释,可尹涛还未回话,倒是一旁静静躺着的陆庠生开了口。
陆庠生如死尸一般躺在稻草堆上,他睁眼望着铁窗外的黑夜,冷不丁地说道:“如果我说,我才是真正的黄柳生,沈大人你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