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文鹏看着周掌柜狼狈的模样,笑容更甚,“哎呦,您这闹得是哪出?”他说着,伸手将周掌柜扶起,“我都说了,你这差事办得稳妥,是谁要你性命,谁又敢要你性命?”“大人......”周掌柜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惶恐。“行了。”孙文鹏理了理官服,似是不经意地叹了口气,“今日公务已了,周掌柜若是身子不适,便在家中休养几日。这药铺子也不必日日都开着,天底下的银子你是赚不尽的。”周掌柜听到这话,如醍醐灌顶般顿悟了孙文鹏的言外之意。他再次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从监牢出来,沈亭山彻夜未眠。
牢中的一番谈话犹如地狱判官的吟唱,萦绕耳畔,久久难散。
陆庠生才是真正的黄柳生......
如果这只是无稽之谈,那他大可以一笑置之。可该死的是,陆庠生这句话偏偏解开了他最后的疑问。
那名在李氏家中出现的,中指和食指上有许多硬茧的神秘人。久持刀剑之人,老茧多生于虎口,而通文识墨,长年持笔之人,硬茧便是多生于中指和食指......
可如果那人是陆庠生的话,他在此案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若他真是黄柳生,此刻坦白身份岂非自投罗网?若他不是,又为何要透露这样的信息?他的动机又是什么?
沈亭山苦思整夜,总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细节。可究竟是什么细节,沈亭山暂无思绪。直觉告诉他,他必须再次回到陆庠生的老宅,或许能找到新的线索。
想到这里,他立刻起身整理衣物。这时,一只信鸽从窗外飞入,轻巧地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这是父亲的信使,带来京都的密信。
沈亭山急忙展开信笺,看到的却不是姓夏大臣的消息。
“近况知悉,弹劾已起。”
短短八字,如惊雷炸响,让沈亭山惊出冷汗。
这封信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以父亲为首的清流一党已在朝堂上对郑劼发起猛烈的弹劾。尽管真相尚未查明,但父亲似乎已经认定尹涛的背后就是郑劼。父亲的信意味着,此案不管真相如何,幕后之人必须是郑劼。他这是要沈亭山配合,借此案彻底打压郭槐。
沈亭山虽然明白案件至此,郑劼必非无辜。但他也十分清楚,真相尚未查明,如此草率行事,恐怕会适得其反。
正当他犹豫不决,不知如何回复之时,赵十一又急匆匆地赶到,“大人!奏疏到了!”奏疏来得如此之快,令沈亭山大感惊讶。心中暗叹:“怪道洪州敢提前将陈脊关押,原来他们早已做好准备!”
沈亭山问:“奏疏如何说?”
“革职查办,主审官是绍兴通判陈勇,洪州是陪审。”
沈亭山深叹一口气,眉头紧皱。饶是他初涉官场,亦知道此二人素来与郑劼亲近。父亲在朝中发起弹劾,皇上却仍让这两人主审此案,朝廷之中的波谲云诡,显然是有人早已预谋好的。一夜之间,事情由小县闹到朝堂,来得猝不及防又系情理之中。
沈亭山心中懊悔不已,他意识到自己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官场之深似海,远超他的想象。他身处其中,只觉得一阵心寒。
沈亭山转头,目光落在气喘吁吁的赵十一身上,除了心寒,又不禁涌上一股酸楚。他未曾想过,今日仅剩的并肩作战的战友,竟是初识时那般冷郁的仵作。
沈亭山凝视着赵十一的双眸,忍不住感慨道:“你变了。”
赵十一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低头浅笑道:“大人似乎不曾问过我,为何帮你。”
“你愿意说吗?”
赵十一眨了眨眼,慢悠悠道:“也不是愿不愿意,而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此话怎讲?”解下腰间的葫芦,递给赵十一。
赵十一盯着葫芦看得出神。当初,他就是因为贪喝了这一口才将自己卷入了如此复杂的事端当中。
“其实我也有个师傅,他就是因为‘多管闲事’而丧命的。我曾想为他讨个荣光,可官家的人说,死的不过是个低贱的仵作,不必惦记。再者,他插手的不过是普通人家的家产之争,并非什么大事。我问他们,可这样一件小事,要了他的性命,他也算为官家tຊ办事丧命的。他们说,人各有命,让我节哀。”赵十一长叹了一声,望向沈亭山:“你说,有我师傅的前车之鉴,我还敢再多管闲事吗?”
“你敢。”
赵十一微微一愣,接过沈亭山的酒葫芦,大喝一口,接着说道:“后头,我又去找了那家人,期望他们能为师傅作证,但他们始终避而不见。这些年,看着师娘孤儿寡母过得凄苦,我总疑惑,做个好人有什么意思?就如陈知县这般,连生父坟都掘了,最后却落得个身陷囹圄的下场?或者像陆庠生那般,弃了大好前途,闹得如今不人不鬼的模样?这样的事实在太多。”
沈亭山默默听完这番话,过了许久,才轻声说道:“你好像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赵十一又是一愣,沈亭山的言辞总是这般出乎他的预料。
沈亭山又说道:“这话我此刻没法回答你。毕竟,我也并非陈脊那般,愿意为天下苍生献出生命的人。我看,这问题还得等我们先将他救出来,让他来回答你。”
“昨日去监牢一趟,你想到法子了?”
“原本我想再去陆庠生家探查,但刚刚与你一番谈话,倒是突然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谁?”
“袁不凡。”
“这是何人?”
“还记得义庄内那名良善的看守吗?”
“那位老丈?他与此案有何关联?”
“是否有关联,去了便知。”沈亭山说着,引着赵十一走出房外,“可愿同行?”
赵十一笑道:“我恰好要去义庄验尸。”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随即一同朝城东行去。
在城东的方向,有人踏着坚定的步伐而来,也有人正赶着急匆匆离去。
经过几日的忙碌,周轩比预计离开的时间稍晚了一些。
虽是耽误了几日,但周轩却觉得这时间花得值当。若他猜测的没错,不出三日,沈亭山便会循着他留下的线索查到马荣身上。到那时,马荣就会变成真正的弃子,而他自己,则早已逃到天涯海角,逍遥快活。
他兀自于马车中沉思,忽然,小厮匆匆赶来报:“少爷,少夫人拦在驾前,我们走动不得。”
“这泼妇想做什么?”周轩皱着眉掀起车帘,看向外头。他的发妻正张开双臂,泪眼婆娑地站在马车前,哭得如带雨的梨花一般。
看到周轩探出头来,她立刻哭喊道:“夫君!你要弃我而去了吗?”
周轩露出一丝嫌恶的表情,“我不过是去采买药材,你胡说什么?”
女子凄然一笑,心中明白周轩已经决定弃她而去。她嘴角颤抖着说:“夫君,我再最后问你一句,你真的不带我走吗?”
周轩没有回答,而是高声对丫鬟嚷道:“糊涂东西!夫人病得胡言乱语,你们还不快扶她回府休息!”
女人惨然一笑,她甩开丫鬟们,对着马车庄重地行了一礼:“如此,妾身便祝夫君一路好走。”
说罢,她毅然转身,决然地走回府中。
周轩冷冷地看着她的背影,低声咒骂一句“疯子”,然后催促小厮赶快驾车离开。
马蹄翻飞,卷起尘土阵阵。不多时,沈亭山二人已疾驰至义庄。
白日艳阳洒满义庄门厅,平白生出一种宁静的温情。他们在义庄内仔细搜寻,却始终不见袁不凡的身影。赵十一提议去坟场寻找,但沈亭山摇了摇头,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袁不凡确实已经逃了。
沈亭山倒不是怀疑袁不凡的证词有问题。相反,他笃定袁不凡所说句句是真。只是,他意识到,袁不凡所说的话,应是受人指使,目的用来引导他们关注尹涛,而真正的幕后黑手仍然隐藏在暗处。
这个幕后之人,沈亭山心中早已有了猜测,但他苦恼的是,尽管他有所察觉,却缺乏确凿的证据来指证对方。
此时,沈亭山心中涌起一股苦闷之感,他伸手去腰间取酒葫芦,无意间触碰到一物。他摸出来一看,原来是昨日在陈父棺椁中捡到的香料。
他急忙将香料递给赵十一,“对了,这是昨日从陈父棺椁中捡到的,你验验。”
赵十一见了这香料,眼神顿时一亮。他仔细嗅了半晌,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沈亭山察觉他有发现,急切地追问:“有什么发现?”
赵十一轻扯沈亭山的衣袖,二人踱到偏僻处。他四下张望,确认四周无人后,低声道:“大人可还记得我遇袭一事?”
“当然!”
“那日,我在四时药堂门前的码头观察往来货船,曾设计见到了船里的货物。”
“难道那些货物就是这个香料?”沈亭山疑惑道。
“非也,”赵十一轻轻摇摇头,“不是这个香料,却与此香料息息相关。”
“哎呦,你这人好生磨叽。”沈亭山最怕啰嗦,又深知赵十一说法方式素来如此,焦急道:“究竟如何,你直说便是。”
“这香料与四时药堂运送的香料表面看都没有问题,但若合在一块使用,便是极好的防腐香料。”
“防腐?”
“尸体防腐。”赵十一这回说得言简意赅。
沈亭山顿时明了,“你是说‘流棺’里的香料?”
赵十一点点头,“只是......老太爷并非‘流棺’,为何棺材里也会出现这个药材?”
沈亭山凝眉忖思,片刻之后忽然醒悟,“不好!我们得赶紧去四时药堂!”说罢,他紧握赵十一的臂膀,二人匆匆赶往四时药堂。
与此同时,四时药堂客厅内,孙文鹏端坐上首,周掌柜则端坐在下首,身姿谦卑,正静静地等待孙文鹏审阅账册。
“周掌柜,这事你办得颇为得当。”孙文鹏的声音虽然平淡,但其中的意味却深长如海,“从今天开始,无论是谁,来问你什么,我想你都应该明白要如何应对。”
周掌柜头垂得更低,声音微颤:“小人自然是明白的,只是......陈知县如今被抓,那沈亭山只怕不会善罢甘休,到那时......”
孙文鹏轻哂一声,将账册重重拍在桌上,响声虽大,但他的表情依旧云淡风轻。他嘴角微扬,道:“周掌柜,我看你还是不太明白。此事到今日便已完结,我此番过来,便是代表官府验收的。如此,你可明白了?”
周掌柜闻言,心如寒潭落石,霎时冰凉。他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苦苦哀求:“大人!求您一定要保全我们一家老小的性命啊!”他说着心跳急如鼓点,额上冷汗涔涔而下。
孙文鹏看着周掌柜狼狈的模样,笑容更甚,“哎呦,您这闹得是哪出?”他说着,伸手将周掌柜扶起,“我都说了,你这差事办得稳妥,是谁要你性命,谁又敢要你性命?”
“大人......”周掌柜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惶恐。
“行了。”孙文鹏理了理官服,似是不经意地叹了口气,“今日公务已了,周掌柜若是身子不适,便在家中休养几日。这药铺子也不必日日都开着,天底下的银子你是赚不尽的。”
周掌柜听到这话,如醍醐灌顶般顿悟了孙文鹏的言外之意。他再次跪倒在地,连连叩首:“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孙文鹏这回没有再多看他,而是转身大步离开。走到门口时他顿住身形悠悠道:“你啊,真是不及你儿子一半!”
沈亭山二人来到四时药堂时,此处已没了往日的喧闹与繁华,几名药童正在快速而谨慎地收拾着铺子,显然正在准备打烊。往来瞧病的客人也都一一被请出了店外。
沈亭山注意到,门口往来的船只也停了下来,卸货平台既无水渍也无暂放的货物。与上次来时相比,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极为反常。
他快步走入药堂,向一名药童询问道:“打搅,这个时辰,药堂便要关门了?”
药童抬眼瞧了瞧他,虽然觉得他有几分眼熟,但却想不起来何时见过。于是便只当他是寻常客人,随口回答道:“东家身体不适,打今儿起休业几日。”
沈亭山心下暗叹仍是来晚了一步,又问道:“东家有疾不是还有少东家吗?”
“少东家今日出发去外地采买了,此刻已不在山阴。”
“去了何处?”沈亭山急切地追问。
药童看向沈亭山的眼神中略带有一丝鄙夷,“你问这么多干嘛,总之这两天没开铺子,有病到别处看去。”说着,他将手中的抹台布往肩上一搭,转身离开了。
赵十一轻声说道:“眼下如何是好?他们这是故意玩失踪。”
沈亭山定了定神,转头对赵十一说道:“你那日见到的‘流棺’是从后院运出来的?”
“正是。”
“能不能劳你帮我一件事?”
赵十一一怔,立即明白了沈亭山的意思,“我前几日受的伤还没好,今日无论如何要在这里讨到药来。”
聪明人说话无需过多解释,沈亭山心领神会地笑道:“tຊ多谢!你比那呆子机敏多了。”
因闭店的缘故,院中几乎所有仆役药童都在前厅帮忙,整个后院都静悄悄的。赵十一在前厅撒泼,为沈亭山拖住众人,争取时间。而沈亭山则悄然溜至后院,二次暗查,他对这里已是熟门熟路。
看着院中熟悉的景象,沈亭山不禁暗叹:上次踏足此地,恰巧撞见了李氏和周轩的奸情。那时还只当他们真切的郎情妾意,如今桃花依旧,斯人已逝。女子这一生,若是嫁错人,爱错人,便是无尽的痛苦和遗憾。
想到此处,沈亭山摇了摇头,驱赶掉心中这种伤感的情绪。他知道,此刻不是徒增伤悲的时候,赶紧查案才最是要紧。
奇怪的是,此时明明是青天白日,可后院每间房门前依旧燃着一盏灯笼。与上次所见一样,每盏灯笼上都写着毫无规律的数字。
这回沈亭山没有溜进上次的陆号房,而是快步走到院中的壹号房查看。房间内的布置与陆号房如出一辙,唯一的不同在于棋盘上棋子的摆放。‘’
上次在此事吃亏后,沈亭山特地找陈脊学习过《梦入神机》。眼下这些棋局均出自《梦入神机》,棋子间的微妙差异,或许正是破译谜团的钥匙。然而,时隔多日,沈亭山依旧无法参透其中深意。
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个后院空荡得古怪。别说‘流棺’毫无踪影,便是药材也不曾见到。四时药堂为何要在后院空置这七间一模一样的房间?这个问题萦绕在沈亭山心中,久久难散。
沈亭山再次走进陆号房,试图寻找蛛丝马迹。他仔细观察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但并未发现与上次相比有何变化。就在他陷入迷茫之际,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棋盘上。
他清晰记得上次楚河的“卒”棋有些磨损,而如今这颗棋子表面光洁如新。显然,这个棋盘有人动过!这个发现令他心头一震。
那原来磨损的棋子又在何处呢?
沈亭山再次跑向另外六间房一一查看,破损的棋子被移到了叁号房。沈亭山仔细比对每个棋子的状况。终于,他发现了一个关键线索!所有棋子中,只有这颗棋子是破损的!
沈亭山陷入沉思,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回荡着棋子的形状和位置。突然间,一道灵光闪过,他猛然睁开眼睛,一切仿佛在一瞬间清晰起来。
原来如此!